在齊太史簡 在晉董狐筆
讀書札記130123
法國史學革命 — 年鑑學派1929-1989 (1990)
Peter Burke
歷史哲學
C +
簡介
1 傳統史學的局限
由於古來著史者必屬貴族階級，史書壓倒性偏向政治，尤其是軍事和外交。**** 對帝王將相，英雄豪傑著墨甚濃； 而於社會文化，庶人大眾關注甚少。女人和窮人雖佔人口的大比重，竟至史書之上，仿似隱形。
可以說傳統史學視野狹窄，其歷史解讀能力因而深受限制，流於淺薄。***
2實証主義史觀
十九世紀歐陸實証主義哲學當道，史學受其影響，作業以科學方法為依皈。治史主張考訂嚴謹，態度客觀，認為史家應盡量去除偏見情感，避免主觀解釋。只要將史料考究出真偽，按時間軸排成順序(ie事件鏈)，即為歷史。***
德國宗師 蘭克Ranke曰：如實直書。
3法國年鑑學派史學革命
1929年，年青史家師兄弟 費夫賀Febvre 及 布洛赫Bloch 出版學術雜誌《經濟及社會史年鑑》，揭竿起義，倡言新治史理念。此舉掀起萬丈波瀾，終結了 修昔底德/司馬遷 兩宗師二千年治史典範。*** 稱之革命，實不為過。
二戰後年鑑派第二代傳人在掌門 布羅代爾Braudel 領導下無阻力奪得法國史學主流地位，數十年間獨佔鰲頭，領盡風騷。
年鑑派史學理念
「年鑑」是「實証」的反動。*** 两派基本理念背道而馳。
4實証認為治史在於(客觀地)確立事件鏈； 年鑑則認為治史首在(主觀地)發掘焦點問題。***** 然後按題目需求將史料篩選組織，解讀其間的因果關係，最終整合事件，作成陳述。
此即「問題史學」，布師曰：「帶着問題看歷史。」**** 又曰：「未經拷問，史料不會吐露真相。」 年鑑學風由是非常注重確立主題及運用檔案。*** 與傳统史學注重文獻及考據大異其趣。
舉例：面對某時段數以千計的教堂或法庭檔案，和民間書信，排成事件鏈有何意義？年鑑史家 勒華拉杜里Le Roy Ladurie卻根據宗教法庭檔案寫成名著《蒙大猶》，既全面又細緻地描繪中世紀庇里牛斯山山區村落的社會生活及文化心態。
5傳統史學偏重政治軍事史；年鑑史學倡導拓寬視野，察看人類社會基層的生活面相。事實上是社會經濟決定政治進程，而非反之。
年鑑問世，業界風氣為之丕變，研究大幅轉向經濟史及社會史，進而踏入文化及心態史(概念史)範疇。
布羅代爾甚至(極端地)宣稱：政治事件只不過是歷史長流的表層泡沫，*** 旋興旋滅，無足輕重； 經濟社會變動才是歷史推移的底層暗流，真正力量之所在。他的觀點徹底顛覆了傳統史學的著眼用力處所。
舉例：a按布氏的道理，秦滅六國與始皇英明，白起王翦神武關係不大。沒有了他們，至多滅遲D，唔會滅唔成。
b某年鑑史家研究某地教堂檔案中數千份遺囑的內容，論述該段時間宗教信仰的轉變狀況。此為「微觀史學」***，據說可以「從一滴水中看到海洋」，非常利害。
c阿里埃Aries《童年的世紀》考究了童裝、兒童肖象、書信中關注兒童的程度及社會描述兒童的語詞數量，辯稱「童年」此一觀念誕生於十七世紀而非更早。
6由於史學跨進了別的社會科學範疇，自然要引進其他學科的技術及思想工具以供作業之用。***** 最先引進的是經濟學的計量分析法。*** 次為社會學及人類學的學理和技術。
年鑑雄心萬丈，氣魄不凡，宣稱「萬般歸於歷史」。雜誌的文章分類科科俱備，就中獨缺「歷史」一項，扮晒「萬法歸宗」，非常型格。
7人類社會面相複雜，很多時候只從單一向度無法有力地解釋整體狀況。年鑑終極主張「總體史」。***** 認為只有透過綜合多元視角的景象，才能看到整體社會變化的全貌。
舉例：布羅代爾代表作《地中海史》格局恢宏，永垂典範。該書由地理氣候生態講起，輾轉及於經濟社會文化，最後滙成 菲利普二世時代 的環地中海政治角力情勢。(哈布斯堡王朝vs鄂圖曼帝國) 當真利害！
8長時段理論
布羅岱爾在《地中海史》中提出著名的歷史進程三時段理論，指出：
A長時段(指一千年或以上)歷史進程只受地理條件 (包涵氣候及生態環境) 制約，人類本身的能力被環境所決定，因而並非決定性因素。***
該時段的歷史變化極為緩慢，幾乎無從察覺。
舉例：文明起源跨時以千年計算，受制於區域內的土地氣候及動植物組合，而與人種素質無關。
B中時段歷史進程(指三五百年上下)受經濟政治條件制約，個人因素及偶發事件一般只起干擾作用，無法逆轉大運。***
舉例：「秦滅六國」如放置在中時段框架內考量，成敗取決於雙方的經濟和政治相對條件，「長平坑卒」雖云轟烈，實情無關大局。 赤壁之戰曹操慘敗，又唔見東吳乘勢滅魏？卒之又唔係為魏所滅。
C短時段歷史進程(指一百幾十年之間)受個人作為及事情成敗所決定。***
舉例：如單獨考量覆滅六國進程事態，當然始皇才略與及長平功成皆是決定性因素。
一言以蔽之，「長時段理論」是地理(或曰生態) 決定論***，已經成為當今史學教條。
註：《地中海史》在下也曾博懵讀過，唔敢寫札記住，惟確信評為甲級一等。
掌門之言
諸葛亮的歷史政治哲學：「親賢臣而遠小人，此後漢所以興； 親小人而遠賢臣，此前漢所以亡。」 現代歷史學家當然不再那般純情！
馬克思主義教條「下層建築決定上層建築」確有道理，現代歷史哲學已成定論。
戰後數十年全球史學研究突破窠臼，直飛猛進，年鑑引領風騷，貢獻良多。
我輩有幸讀到這麼多識見卓越，新穎有趣的史書，能不感激。
在下常說當代治中國歷史，西方勝於中國。此說很刺痛聽者的神經，然而並非無理。國人治史不是不夠熱情專注，不夠天份用功，而是社會科學傳承不厚，技術不足。***
另外，西人治中史多傾向明清史和國際史，除了史源分佈問題外( 註：愈近晚世，中國相關的西方史源愈多。)，也與檔案資料保存有關。由於北京城有幸未經兵燹，第一歷史檔案館資料齊備，西方學者只要取得食材，運用其擅長的社會學和人類學廚藝，自能燒出許多好菜式。
反之，西方學者中文和中國古典學問素養單薄，閱讀文獻功力不足，故此不敢輕易治中古及以上史題。
註：職是之故，余英時師在這片領域當真天下莫敵。
言歸正傳，柏克此書全然專業寫法，沉悶之極，簡直不宜人類讀賞。
柏克當代大師，功力自是精深莫測。據說其人有點自閉，公開演說之際兩眼望天花板，口內自說自話，極品沉悶。讀此書，可以想見高人風範。
欲讀此書，請先自量「啃悶書」的功力有冇番咁上下。在下有冷池神功護心，勉可啃完。
附記：本書評為丙等，本札記則自評甲等，有興趣讀多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