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天地暮 心與廣川閒
詩選130329《初唐詩》（下）***
蕭律師供稿
11杜審言 與「四傑」大致同時，卻遲幾十年才獲得聲譽。 他以為人驕矜著名，是杜甫的祖父，但卻不被認作「杜甫詩派」的人物。
他致力將詩歌寫得直率優美，他的五律詩顯示了盛唐風格的一些要素，以下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
《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
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僱黃鳥，晴光轉綠蘋。忽聞歌古調，歸思欲霑巾。***
沈宋的詩篇很多寫於貶逐南方期間。他們的「貶逐詩」標誌著風格上的轉變，寫得較激昂，較具個性。 但杜審言的貶逐詩卻少有變化。他保留了宮廷詩的許多優點：句法複雜，語言精煉；另一方面，他去掉宮廷詩的過份修飾。
《渡湘江》
遲日園林悲昔遊，今春花鳥作邊愁。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
編按：下節「詩論」十分精彩，實為全書之菁華。
12初唐至盛唐，詩風的改變其實十分緩慢和微妙，無法劃出清楚的分界線。 盛唐風格是建立在初唐基礎之上的。***
初唐的詩篇經常寫相同的東西：由於表現技巧和慣例已經牢固樹立，宮廷詩人可以依據程式作詩。 在盛唐，詩人們更熟練地掌握語言和主題，控制慣例而不為慣例所控制。***
盛唐詩人做詩，是由於他們「需要」做詩，而不是由於他們「必須」做詩。***** 因此個人的和日常應景的詩顯著地增加了。 詩歌的興趣中心已經轉移，它的範圍已經擴大。 盛唐詩人能夠輕而易舉地運用初唐的妙語和修飾語。 他們懂得，優秀的詩未必是精細描述，簡潔也可以表現深刻的思想。
最佳的例子是王維的《送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這樣的詩在初唐是不可思議的：語言徹底剝去了修飾的外衣，修辭的複雜轉換成意境的複雜。*****
在當時，進士考試仍要求採用宮廷風格做詩，年輕人為了求仕，很早就接受了這方面的訓練，結果使得矯飾的風格持久不變。 在這一背景下，益發顯得盛唐詩自由和創新的難能可貴。
13張說出身寒微，688年應武后制舉及第，玄宗年間任中書令，達到仕途的頂點。 論詩才，他不及沈宋精巧，他不善對偶。 正是技巧不足使他避免了細碎景物的陳列，慣常出以抒情或敍事性對句。 下面這首詩的結構大大顛倒了三部式：
《幽州夜飲》
涼風吹夜雨，蕭瑟動寒林。正有高堂宴，能忘遲暮心。
軍中宜劍舞，塞上重笳音。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
絕句在八世紀越來越流行，張說有五十多首傳世。 他在這一詩體上是成功的。寫絕句，巧妙構思遠比描寫技巧更重要。 這樣，張說就可展示他的巧思，遮蓋他的缺陷。
他最著名的絕句是《蜀道後期》：
客心爭日月，來往預期程。秋風不相待，先至洛陽城。****
終唐一代，應景詩是最普遍的詩歌形式，成為一種交流工具。 盛唐詩人將應景詩提高到新的層次。
張說這首《和尹從事懋泛洞庭》，結尾巧思自然。
平湖一望上連天，秋景千尋下洞泉。忽驚水上光華滿，疑是乘舟到日邊。
在盛唐，隨意自然的風格復興。 張說肯定是最早採用的詩人之一。
《清夜酌》
秋陰士多感，雨息夜無塵。清樽宜明月，復有平生人。***
14玄宗朝，岐王府中聚集了一批老詩人，繼續寫著矯飾的初唐詩。 其中一位兼備初、盛唐風格的詩人，叫張九齡，是張說的門生。 他也是一位重要的政治家。 他的生涯橫跨過渡期，既是沈宋的朋友，也是王維、孟浩然的朋友。
張九齡寫了大量宮廷詩，其中模仿陳子昂《感遇》的詩篇最著名，以下的一首寓意詩，將去官的自由與官塲的險惡相互對照：
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側見雙翠鳥，巢在三珠樹。矯矯珍木巔，得無金丸懼。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今我遊冥冥，弋者何所慕。
《詠燕》用典型的盛唐手法處理同一主題，但似乎更接近宮廷詠物詩的傳統。
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暫來。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
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15盛唐詩的社會基礎確實擴大了。 皇帝所選擇的文學待從由上層朝臣轉向中層甚至下層官員。 在朋友贈答詩中，宮廷製作的苛求被漠視。最先寫這類詩是貶逐的朝官，張旭就是其中的一位。
張旭，著名狂士，與包融、賀知章和張若虛並列「吳中四士」。 他是一位書法名家，尊號「草聖」。 他的《桃花溪》預示了新的盛唐風格。
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谿何處邊。
16王翰是過渡時期另一位詩人。他的樂府《涼州詞》創造出一種境界，與初唐的邊寒詩形成鮮明的對照。 結尾不再單純作陳語，而寫成直觀的事實。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17過渡時期有兩位重要詩人聲譽鵲起：一位是孟浩然，盛唐詩人的長輩；另一位是王維，早慧的才子。
孟浩然《夜歸鹿門山歌》
山寺鳴鐘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巖扉松徑長寂寥，時有幽人獨來去。
孟浩然詩主題輕鬆，受到忙碌的京城官員歡迎。 此時對陶潛詩的興趣正在復甦，孟浩然的風格隨意簡樸，與陶潛相合。
上引詩在許多地方表現了對初唐風格的否定，其他詩人則採取改造的方式，接受初唐的慣例和技巧，位使慣例增加深度，將技巧處理得更自然。***
下引王維詩《登河北城樓作》作結。 此詩體現了高度成熟的盛唐風格。
井邑傅巖上，客亭雲霧間。高城眺落日，極浦映蒼山。
岸火孤舟宿，漁家夕鳥還。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閒。***
蕭律師語：頭等愛詩之人，此書屬必讀之書，讀後你必會寫個服字。 蓋住作者的名字，你無法想像他竟是一位外國人。 二等愛詩之人，讀完整本書可能覺得很悶。 你可將之當作「導賞」：不看初唐至盛唐詩風格的流變，只讀詩和詩藝的分析。 三等愛詩之人，也可只讀選詩，不看內文，其中許多詩是「三百首」和「千家詩」沒有收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