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史130710
傑弗遜傳(16) 海盜風波
朝日執筆
〈美國簡史番外篇〉:
天才傑弗遜和他的對手們(八)—–「的黎波里之戰」
前文再續,書接上一回。上回講到傑弗遜經多幾番周折,終於就任合眾國的第三任總統。他在「就職演說」中,表達了希望與聯邦黨人融洽相處,攜手合作的意願。不過籌組內閣時,傑弗遜還是理所當然地,起用了共和黨親信。
傑弗遜、國務卿 麥迪遜及財政部長 加勒廷都認同,聯邦黨執政期間,基於「大政府政策」所開徵的種種生產稅和銷售稅,對人民造成極大困擾。 新政府的當務之急,應是予民休息,裁撤威士忌和煙草等產品的國內稅。 不過當時美國還有二百萬元的債務,又該如何處理? 金融專家加勒廷堅持,為了美國的長遠利益,保住國家信用非常重要,國債必須如期如數償還。
(備註:這裏不得不讚一下 漢密爾頓的過人才能,當年他的「國債方案」推出後,僅用了三年時間,就讓「美國國債」獲得歐洲信用機構的「最高評級」,「邪惡的」法國外交部長 塔列朗,甚至公開盛讚「美國國債」的「可靠性」和「投資價值」,1797年美國債券的風險溢價,甚至一度低於其前宗主英國。)
這個見解得到總統和國務卿的認同,於是傑弗遜決定以關稅和出售政府土地,作為國家收入的主要來源;而另一方面則盡量緊縮開支,以償還債務。 為了削減政府開支,傑弗遜大幅裁減政府職位,減少了美國駐外使節的數目,並遣散了所有的稅務檢查官。 除了行政部門外,他更希望讓「司法體系」也一起參與「瘦身」,大量刪減法院及法官的數目。 阿當斯在最後一刻「濫派」的「太平紳士」,自然也在裁撤之列。
當然,傑弗遜的這一切政策,都必需先得到國會通過,才能付諸實行。 聯邦黨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漢密爾頓坐在紐約的律師樓內,透過他自己辦的《紐約晚報New York Evening Post》,向傑弗遜發動攻勢,而他的黨友則在議會內裏應外合,大肆抨擊傑弗遜的「新政」過度依賴關稅收入,不但令走私活動更為猖狂,更會讓美國在瞬息萬變的國際形勢中,處於被動的位置;取消所有的國內稅,將令聯邦政府失去穩定的收入來源,隨時入不敷支;大幅裁撤(聯邦黨人的)政府職位,將會令政府陷於癱瘓;削減法院及法官的數目,則是對司法的干預,違反「司法獨立」的原則……
面對這些質疑,傑弗遜回應指,「走私」對國家構成的危險,與足以激起民變的「苛損雜稅」相比,無疑只是癬疥之疾 。一個國家不應該以「近乎剝削的人頭稅」來維繫,而應該讓人民各得其所,安居樂業。 至於法院和法官,既然本來就是由國會透過立法設立,那麼當然也可以由國會以立法來撤除。 因為國家是屬於人民的,而只有國會才是真正由人民所選出,才能真實地代表民意! (請記住傑弗遜認為即使「總統」也不能真正代表「人民」!)
大家各有各的道理,不過,議案的通過其實跟誰的論述精闢,誰的sense高妙,本來就沒有什麼大關係。 誰的票數多,才是關鍵! 事實上,傑弗遜的新政得到廣泛的支持,撤銷國內稅,南方農民盼望已久,增加關稅也保護了北方工業家的利益。 是以,不少聯邦黨人雖然在辯論時雄辯滔滔,但投票也不得不對自己「背後的民意」有所顧忌。 結果參眾兩院一致通過傑弗遜內閣提出的減稅方案。而削減司法人員的提案,經過一番擾攘,也順利過關。
不過,傑弗遜想要推行緊縮的 “小政府國策”,最大的阻力其實並非來自國內,而是來自外部。 因為他一上任,就面對來自北非海盜的挑釁。而且對方的要求已是「踩到上心口」,傑弗遜與美國除了一戰,似乎已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垂拱而治,清淨無為,並不是傑弗遜可以一廂情願地說了算的。
這又要先講一下歷史背景了。 七世紀時穆斯林東征西討,一度將勢力推向南歐。西班牙的「復地運動Reconquista」雖然把他們逐出歐州,但北非仍是穆斯林的天下。 大約在此同時,被歐洲人稱為「柏柏人Berber/Barbar」的西北非穆斯林海盜肆虐於地中海一帶。
(註:柏柏人又譯「柏柏爾人」,據說源於拉丁語的「野蠻人Barbarian」一詞。 他們並非阿拉伯人,而是北非的土著,大約在倭馬亞王朝之時皈依伊斯蘭教。)
這些柏柏軍事集團之間互相兼併,後來分別在北非海岸的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突尼西亞、的黎波里Tripoli(今利比亞首都)等地建立據點,割地稱雄。 他們在各地自稱「節度使Paşa」(又譯「總督」或音譯為「帕夏」),名義上向鄂圖曼土耳其稱臣,實際上都是不受蘇丹羈縻的「獨立王國」。(其中摩洛哥是「獨立國家」。)
這些「海盜王國」以擄人勒索和向來往商船徵收「保護費」為業。付款給海盜作為贖金或通行費,從來都是歐洲商船的一筆主要開支。 英法等歐洲大國,與海盜們都已有一定的默契,甚至正式簽訂「通關條約」。 這些貪婪的海盜雖然時和時叛,但大體上因為與歐洲列強隔海為鄰,行事也不敢太過分。 另一方面,歐洲列強也沒有太大的動因,去把這些強盜一舉敉平。不過,「遠在天邊」的新生美國,在柏柏海盜眼中就真是一頭大肥羊了!
獨立前北美十三州作為英國屬土,船隻掛的都是大英國旗,當然沒有多大問題。即使是獨立戰爭爆發後,法美簽訂攻守同盟,美國商船也一直受到法國的保護。只是到了1783年英美簽訂了《巴黎條約》,令美法關係惡化,問題終於浮現出來了。
1784年10月,美國商船第一次受到襲擊,雙桅帆船「碧茜號Betsey」被摩洛哥海盜俘虜。(摩洛哥正是當年全世界第一個承認美國獨立的國家!)在西班牙的斡旋下,大陸議會派人到摩洛哥交涉贖還人質,結果雙方就贖金和往後的「買路錢」達成協議,並簽訂條約。
其他北非國家就沒有摩洛哥那麼「好說話」了。 1785年3月,大陸會議派精通外交事務的 阿當斯和傑弗遜,到倫敦與的黎波里代表會面。 傑弗遜當面質疑對方及其穆斯林伙伴的劫掠行為,直指這是野蠻和無理的勾當。 對方慷慨激昂地回應,按照《可蘭經》的教誨,所有非穆斯林都是罪人。 掠奪、征服、奴役這些「罪人」是穆斯林的權利,更是他們的義務。 執行這個神聖天職過程中死去的穆斯林,都將能往生天堂。 況且,當他們登上商船甲板時,對方每一個船員手上都拿著一把尖刀。 他們所得到和要求得到的一切,都是冒著生命危險換回來的!
這是「能以血換,恥以汗取」的柏柏人版本。 套用 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的說法,這是「農業文明與遊牧文明之間的文明衝突」。 大家既然屬於不同的「範式」,自然不存在對話的基礎,傑弗遜與阿當斯見話不投機,不旋踵即回去向大陸會議匯報。
阿當斯與傑弗遜都同意,支付贖金和保護費無疑是對海盜劫掠的鼓勵,然而,面對當前局面應當如何處理,二人則各有看法。 阿當斯認為,不妨暫且以歲幣拖延之,以換取時間發展「讓美國可以說不」的海軍。 秉持「重農主義」的傑弗遜則相信,美國的前景在西部而不在東方,海上貿易的威脅將會無止境地耗盡國家的精力。 由於兩種意見來源於「重商主義」和「重農主義」的「深層次矛盾」,所以一直相持不下。 加上「大陸議會」議事效率極為低下,關於這個議題的討論並沒有多大的進展。
1785年7月阿爾及利亞捕獲了美國商船「瑪利亞號Maria」和「多芬號Dauphin」,並開價要求超過六十萬贖金,然而美國使者只能拿出四萬元。 由於美國本土對贖金問題爭論不斷,兩艘船上的船員結果一直被羈押了十年。 期間當然還不斷有其他美國人,加入他們「階下囚」的行列。 (被俘人質的處境也許並沒有想像中惡劣,甚至有人以「奴隸」身份,在阿爾及利亞宮廷身居要職。)
1794年,「美國海軍」總算是成立了,但其實只是把幾艘小艇組成的「緝私隊」換了個名稱而已。 故此美國翌年還是與阿爾及利亞達成協議,以當年國家預算15%的一百萬美元,贖回被扣押的全體115名人質。 以後每年再付一百萬作為「買路錢」。 1798年阿當斯成立海軍部以擴充海軍,除了因應當時與法國的準戰爭外,也與美國商船在地中海的安全問題不無關係。 正如聯邦黨報在「XYZ事件」時所說的一樣,「寧耗百萬以防,不付一分作賂!」更何況現在要「付百萬作賂」? 況且,北非的海盜國家又何止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美國還有多少個一百萬? 雖然聯邦黨用盡一切方法增加國家收入,但1800年付給北非海盜的「買路錢」,仍超過國家總預算支出的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