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史131008傑弗遜傳(40) 古道照顏色

說史131008

傑弗遜傳(40) 古道照顏色

朝日執筆

〈美國簡史番外篇〉: 天才傑弗遜和他的對手們(十九)「最終回」

身前事,死後名。The Lives and Deaths of the Genius Jefferson and His Antagonist

阿當斯

馬歇爾之所以能在美國歷史上,建立不朽的貢獻,其中也有阿當斯的一份功勞。是阿當斯首先對馬歇爾委以國務卿的重任,也是阿當斯把馬歇爾安放到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的寶座之上。沒有阿當斯,也就沒有馬歇爾的傳奇。

阿當斯為聯邦黨,為美國,為歷史,留下了馬歇爾之後,心安理得地離開白宮,返回麻薩諸塞昆西市Quincy的老家,從此幾乎再也沒有離開這個城市了。

阿當斯在當時就已被人譽為「政治哲學家」,甚至被部分人尊稱為「美國政治哲學之父」。早於獨立時期甚至更早,他就已經發表了不少文章,建立了一個相當完整的政治哲學體系和宇宙觀。 這個體系可以說既代表了建國先賢們的某些共同信念,又反過來,以其影響力在知識群體中進一步加強這些信念。後世稱這種政治哲學為「輝格主義Whiggism」。***

 

「輝格主義」源於英國,英國在稍早的時候已經出現了「輝格黨」。正如中國的「理學」一樣,「輝格主義」是一套涵蓋政治、倫理,以至宗教的宇宙觀,並具有極其鮮明的時代背景。

在啟蒙運動中,牛頓所描繪的空間體系受到無上的推崇。在萬有引力宇宙中,所有天體靠著彼此之間的力量,互相牽制而各安其位。 天體之間的運動不斷,但卻因為彼此之間的牽引而有所制約,其中顯然有一套秩序和法則支配著這一切。

「輝格主義」與「自然神論」一脈相承。 宇宙既是如此的完美,一切事物均受其他事物的制約,從來沒有脫離其所屬位置, 必然由一個絕對理性的上帝所創造。 祂創造了宇宙和宇宙運行的法則,創世之後,祂的工作也就結束了。 因為秩序一經啟動,就會永恆和完美地運行下去。

上帝造人是為了受造物中能有「某些東西」可以了解祂完美的法則。人類既然有幸被賦予這神聖的使命,就應該將上帝的「天道」奉行在人間—- 建立一個「立憲的國家」!上帝為宇宙立憲,人也應該為社會立憲!人類遵從上帝的「道」,也就是運用至高的理性,定立一套讓所有權力互相牽制,而能各安其位的政治運作方式。

在阿當斯的論述中,上帝所創造的宇宙之所以「美」,是因為其永恆不息的秩序,而秩序的來源則是每一種力量對另一種力量的互相影響和牽制。 人類要秉承上帝所創造的「宇宙之美」,則所建立的政府一定要有「憲法」來維護世間的秩序,而最能維護秩序的「憲法」,就是要讓每一種權力都必須受到其他各種權力的影響和牽制。****

因此,評價一個政府好壞的準則非常簡單。首先,「立憲」是必需的,這是阿當斯等「新英格蘭輝格主義者」對英國政府不滿的主因。「立憲」後,能夠「上遵天道,下守法規」,安於其位的政府(尤指行政部門)就是好政府;踰越本位,對其他權力橫加干涉,以至試圖操控所有權力的政府,就是壞政府。這種想法與中國儒家的「天道」、「正名」等觀念,實在是異曲同工。

 

在獨立時期,由於擁有共同的目標—- 獨立和制憲,阿當斯和傑弗遜的想法還不至於有太大的分歧。 這也是二人在獨立時期惺惺相惜,建立深厚友誼的原因之一。不過在正式建國和立憲後,二人政治理念的分野就突顯出來了,甚至因此而產生嫌隙。阿當斯在這方面贊同漢密爾頓的想法,認為「憲法」既是上帝的「天道」在人間的「理性體現」,則應該盡可能保持「穩定」。正如所有的聯邦黨人一樣,阿當斯並不信任人民— 他們沒有足夠的理性。 他認為政府應由菁英所領導:「人民當然有權表達意見,政府也當然有義務聆聽,但政府的義務也僅此而已。 民意飄忽而難以捉摸,政府根本不可能所有政策都按民意制定…..政治領袖要做的,是領導民意,而不是順從民意。」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強政勵治,行政主導」吧!

傑弗遜則秉承歐陸人文主義觀點,認為所謂的《憲法》,只是人民之間自願地互相訂立的「契約」,「契約」得以持續執行的合法性,在於人民持續的授權。***

任何一個人都不應受制於他沒有參與制定的規則,因此從哲學層面上,傑弗遜認為包括「憲法」在內的任何法律和規則,在訂立的一刻應自動設定一個「有效期」。他甚至在著作中明確提出過,「任何法律當在制定後的十九年後自動失效。」因為十九年,就是他認為一個人由出生到擁有足夠理性的年齡。既然政府需要定期獲得人民的重新授權,「憲法」當然也得定期由人民重新制訂。當然,這種想法在實際操作層面困難重重,傑弗遜本人也非常明白現實的限制。他所能做的,只是儘可能不透過政府權力的膨脹,而是透過推動「憲法修正案」或議會立法,來解決瞬息萬變的世界中,不斷出現的新問題。

以阿當斯為首的「輝格主義者」在獨立至建國初期佔據了主流,不過在傑弗遜開創的「和諧時期」一度隱沒。直到第七任總統傑克遜Andrew Jackson推行著名「傑克遜式民主Jacksonian Democracy」,其「霸氣」令南方深感威脅。主張各安其位的「輝格主義」又重新復興,1833年仿英國致力抑制皇權的「輝格黨」之名,美國「輝格黨Whig Party」成立。***

正是因為有阿當斯和傑弗遜這樣的政治哲學家,美國才能建設成一個穩定和執行力強大,卻又不失開放、多元和活力的國家。

 

阿當斯退休後雖然少有離家,但仍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和對世界的關心。閱讀新書和重讀經典是他每天的「工作」,即使後來患上白內障,他仍會讓孫兒讀給他聽,直至去世,從不間斷。除了讀書,與老朋友通信也是阿當斯重要活動。在這段時間,阿當斯重修了與 勒殊Benjamin Rush的友情。勒殊是獨立時期的著名思想家,被稱為「美國啟蒙運動之父」。他和阿當斯年輕時曾並肩作戰,為爭取獨立而努力,也一起在《獨立宣言》上簽署。透過勒殊的調解,阿當斯更和傑弗遜一笑泯恩仇,恢復彼此從獨立時期就建立的深厚友情。

1820年,阿當斯罕有地離開昆西市,前住麻薩諸塞的州府波士頓。這一年他被選為「選舉人」,代表麻薩諸塞投票支持 門羅總統連任,同時也被選任為「麻薩諸塞制憲會議」的成員,這也是他人生最後擔任的公職。1824,阿當斯以八十九歲的高齡,老懷安慰地看著長子 小阿當斯John Quincy Adams入主白宮,成為美國第六任總統。 在布殊Bush父子出現前,阿當斯父子一直是美國歷史上唯一的父子總統。

 

被稱為政治哲學家的阿當斯,一生留下了許多名言,其中有對美國「建立」的精闢論斷,也有對美國「將來」的美好憧憬:

“History would ascribe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to Thomas Paine… Without the pen of Paine, the sword of Washington would have been wielded in vain.”

「歷史將會把美國革命歸功於潘因……若無潘因的銳筆,華盛頓的利劍將只能徒然揮舞!」

“The science of government, it is my duty to study, more than all other sciences; the arts of legislation and administration and negotiation ought to take the place of, indeed exclude, in a manner, all other arts. I must study politics and war, that our sons may have liberty to study mathematics and philosophy. Our sons ought to study mathematics and philosophy, geography, natural history and naval architecture, navigation, commerce and agriculture in order to give their children a right to study painting, poetry, music, architecture, statuary, tapestry and porcelain.”

「相較於其他學問,學習如何運營政府為當今要務,而立法、行政及協商之藝術,則為要務中之要務。吾輩務必研究政治與軍事,則吾輩之子代方能在自由之中,學習數理與哲學;吾輩之子代亦務必修習數理、哲學、地理、自然歷史、造船、航海、商務及農藝,如此其子孫方有學習繪畫、詩歌、音樂、建築、雕塑、繡織和陶藝之餘裕。」

 

不過,阿當斯最為人所知的還是下面的這一句。1826年7月4日,阿當斯因為心臟衰竭和急性肺炎,已經奄奄一息了。彌留之間,他從口裏吐出最後的一句名言:「(還好)傑佛遜比我長命!Thomas Jefferson’s longevity than I.」終於心安理得地撒手塵寰,享年九十一歲,在列根之前,他一直是美國最長壽的總統。

不過,阿當斯這次錯了!他並不知道,他的競敵兼好友傑弗遜,已在幾小時前,先行一步了!當年,《獨立宣言》的初稿由傑弗遜草擬,阿當斯修訂聯署。今天,就在《獨立宣言》通過五十周年的慶典,於華盛頓特別區歡快地舉行的同時,僅有的兩位曾簽署《獨立宣言》的美國總統,在幾小時內先後去世了。這個史上罕見的奇妙巧合,為這兩位不朽的政治巨人,更添上了幾份傳奇。

傑弗遜〉古道照顏色

儘管貧病交困,但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美國終於「真正的獨立」,看到人民享有「宗教的自由」,看到自己一手建立的維珍尼亞大學開幕,傑弗遜已是此生無憾。 就在好友阿斯死前的幾小時,正午十二時五十分,傑弗遜安詳地離開人世,享年八十三歲。

傑弗遜被安葬在蒙地沙羅,簡約的墓碑上是他生前親撰的墓誌銘,按照他的意願,一個字也沒有增刪:

“Here was buried Thomas Jefferson — author of the Declaration of American Independence, of the Virginia Law for Religious Freedom, and Father of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美國《獨立宣言》和《維珍尼亞自由法》的撰寫人、維珍尼亞大學之父,湯瑪士.傑弗遜,長埋於此。」

傑弗遜在墓誌銘中,沒有提到自己曾擔任維珍尼亞州長、國務卿,甚至美國總統等重要公職。至於路易安那購地、懲戒北非海盜、探索西部等功績,也隻字未提。傑弗遜單單選擇了《獨立宣言》、《維珍尼亞自由法》和維珍尼亞大學,作為自己一生功業的總結,甚至連半句解釋也沒有。

要理解傑弗遜對自己的評價,就必須找出墓誌銘上所列舉三者的共通點。只要細閱傑弗遜的一生,就會知道答案其實就是—「自由」!當年「五月花號」遠渡重洋到達新大陸,就是為了爭取「自由」。「自由」正是「美國精神」,正是傑弗遜一生為自己、為人民,以至全人類的追求。

《獨立宣言》是向暴政發出的怒吼,它最終讓人的肉體從強權中解放了出來; 《維珍尼亞宗教自由法》是向宗教桎梏的告別,它讓人的精神從教權中解放了出來。然而,無知的人是不可能擁有真正自由的!因此,傑弗遜才會認定「教育」是建立自由國度的第一要務。 興辦教育才能對抗蒙昧和麻木,才能將人的靈魂從無知中解放出來!「教育」是傑弗遜畢生的最高理想,維珍尼亞大學的成立,正是這種理想的體現。

 

傑弗遜生前欠下的的巨債,並不因他的死而勾銷。蒙地沙羅莊園在傑弗遜死後的五年,在拍賣會上以七千元售出。可幸莊園裏的所有建築物及部分土地,在1834年被傑弗遜的「粉絲」海軍中尉Uriah Phillips Levy買下,他完整地保留了大宅的外觀和所有室內家具陳設的原貌。1862年,中尉在南北戰爭中去世,莊園和大宅由他的家人承繼。1923年「傑弗遜基金會」從該家族手中「回購」蒙地沙羅,將其作為博物館和歷史教育中心。

198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維珍尼亞大學和蒙地沙羅莊園,登錄於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之中,成為當時美國僅有的四處「世界文化遺產」之一。這是對傑弗遜精神的最高致敬。

正如阿當斯一樣,傑弗遜也給後世留下不少名言,讓後人可以從更多不同的角度去了解這位不朽的偉人。

“When angry, count ten before you speak; if very angry, an hundred.”

「若感到憤怒,在開口前先由一數到十;若真的感到非常憤怒,就數到一百吧!」

“When a man assumes a public trust, he should consider himself as public property.”

「當一個人受到公眾信任時,他就應該把自己視作公眾的財產。」

“Truth will do well enough if left to shift for herself.”

「只要不受干擾,真理自可大行其道於天下!」

“The God who gave us life, gave us liberty at the same time; the hand of force may destroy, but cannot disjoin them.”

「神賜予我們生命的同時,也賜予我們自由;強權暴力也許可以將他們摧毁,但卻永不能把他們分開。」

“The tree of liberty must be refreshed from time to time with the blood of patriots and tyrants.”

「自由之樹必須一再以愛國者和暴君的鮮血來澆注,始能歷久常青!」

 

今天,傑弗遜的肖像除了在二元美鈔、五美分硬幣和百元面值的國庫券上面出現外,還出現在著名的「總統山」(即「若虛莫山Mountain Rushmore」)上。受 柯立芝總統John Coolidge的委託,雕刻家 波格林Gutzon Borglum與四百名工人花了十四年的時間,在山上雕刻了 華盛頓、傑弗遜、林肯和羅斯福四位總統的頭像。

這四位總統都以不同的方法,開創了美國歷史的新一頁。「太祖」華盛頓把十三個殖民地連結成一個獨立的「合眾國」;「太宗」傑弗遜塑造了「美國精神」;「聖祖」林肯將美國真正地整合成「一個國家」;「高宗」羅斯福建立了睥睨天下的「大美帝國」。他們每一位都是不朽的偉人。

曾到過白宮和國會山莊遊覽的旅客,都會發現在華盛頓特區的中軸線上,除了著名的華盛頓紀念碑和林肯紀念堂外,還有一座形態優雅的白石大理石建築物—-傑弗遜紀念堂Jefferson Memorial。 紀念堂於傑弗遜二百歲冥壽正式開幕,紀念堂所採用的羅馬式圓頂和科林斯式石柱,都是傑弗遜最為鍾愛的風格。六米高的傑弗遜銅像,昂然佇立在大堂中央,身後的石壁上,銘刻著傑弗遜的畢生之志:

“I have sworn upon the altar of God eternal hostility against every form of tyranny over the mind of man.”

「我曾在上帝的祭壇之前立誓,永遠與任何禁制人類思想的暴政為敵!」

 

我們不妨嘗試以傳統中國式史觀,按《逸周書.諡法解》,評定一下傑弗遜的一生功業。夫傑氏君子謙謙,溫潤如玉,「內德純備曰成」;一心為國,無私奉獻,「立志及眾曰公」;天才橫溢,「博聞多能曰憲」;沉穩務實,守柔不爭,「溫仁忠厚曰敦」;憤筆《宣言》,領萬民誓爭獨立,「以德化民曰道」;治國以道,理念清晰,「治理精粹曰純」;堅守原則,擇善而行,「質直好義曰達」;兼容敵友,南北一同,「大而化之曰聖」;銷國債,息民怨,「疏遠繼位曰紹」;輕傜薄賦,與民休息,「治繁不擾曰理」;遣兵重洋,薄伐海寇,「戎業有光曰烈」;爭公義而不踰規矩,「守禮執義曰端」;思慮細密,克制權力,「謀慮不威曰德」;拓邊西北,不動兵戈而國土倍之,「闢土服遠曰桓」;情報周密,察陰謀於未現,「聲入心通曰聰」;行事決斷,杜兵患於初起,「克定禍亂曰武」;堅抗暴英,力爭國體,「威強不屈曰剛」;建設大學,教化人心,「愛育必周曰慈」;不戀權棧,急流勇退,「推賢讓能曰和」……

當我們認真地總結傑弗遜的一生,就會發現 甘迺迪總統1962年在白宮的飯廳之內,對傑弗遜的讚譽也許並非言過其實。(請參見第一集)夫「經緯天地曰文」、「功德盛大曰高」,諡廟號「文宗高皇帝」可也!

傑弗遜,正如他的名字一樣—- 他的「傑出」,絕不會遜於美國,甚至世界史上任何一個偉人!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