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40321變黃 (下篇) 種族的疑惑

讀書札記140321
變黃 (下篇) 種族的疑惑
朝日執筆

《變黃:種族思維簡史》
《Becoming Yellow: A Short History of Racial Thinking》(2011)
作者Michael Keevak

至於醫學界最為知名的「蒙古疾病」則首推十九世紀後期英國醫生John L. Down發現並命名的「蒙古症」。 病症的名稱在我們這邊一直使用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現在已按一般慣例,以發現者姓氏命名為「唐氏綜合症」。 這是一種由染色體變異造成的遺傳性疾病,最初只在歐洲人中發現,智力發展障礙是其中一個重要病徵。 因為患者的臉部較寬,眼睛小而上翹,一派「蒙古人種」的樣子(就像我們現在看到的「成吉思汗」畫像一般。),故唐醫生就將其稱為「蒙古病」或「蒙古傻子」。
智障的高加索人何以會呈現蒙古人的樣子呢?無所不能的進化論又要登場了!「科學」的解釋是,遺傳性智力障礙無疑是一種「逆進化」現象,按照「進化階梯」,高級的高加索人種就會「逆進化」回到次一級的蒙古人種階段,故在面容上呈現了這種「退化」。 只可惜,這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不久這被推翻了。因為這個病症後來也在「蒙古人種」中被發現,但這些患者的面容卻沒有「退化」成黑人的樣子!

〈種族的疑惑〉
不過,上面說的那些都已成歷史了。 自從美國演化生物學家 李雲天Richard Charles Lewontin發表了討論人類基因多樣性在人群中分佈比例的《The Apportionment of Human Diversity》一文以來,以「種族Race」之類的「血統概念」將人類劃分為不同集團或亞集團的傳統分類方式,逐漸失去其生物學的依據。 現在這個「傳統」只餘下「古人類學」這一個領域還有較大的影響力,但從近來的學界取向看來,這個陣地似乎也並非堅不可破。 (不過從邏輯上來說,只要「古人類學」不斷將戰線拉長,研究的「人類」越來越古,始終還是可以套用到「種族」主義的—-「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和「圖根原人Orrorin tugenensis」大概怎樣也不可能是同一個「種族」吧!)

李雲天的研究雖然在後來受到英國基因演化生物學家 愛德華茲Anthony William Fairbank Edwards的強力質疑,但在學界仍保持強大的影響力。 現在主流的研究者都相信,人類的基因多樣性,在地域或族群間的分布,並不比個體之間有特別明顯的差異。 換句話說,就是兩個「黃種人」的基因差距,也許要比「一黃一白」之間差距還要大。 人類基因中「看不到」的部分遠較看得到的為多,而史前不同人類族群之間的互動,也遠比我們今天想像的要多。 以至於到了今天,不同的「種族」或「族群」之間根本難以劃出具科學意義的分界線,完全可以視為一個廣大的連續體。***

基於這種對「種族」的新認知,上面提到的以「種族」作為病理分析的方法,儘管在醫學史上「源遠流長」,但已逐漸為學界所揚棄,不少著名醫學雜誌甚至表明不接納以「種族」作為病理分析的立論基礎(當然其中也有「政治正確」的因素在內)。
不過,這種「種族病理」的觀念是如此的根深柢固,以至於已成為很多人的「本能反應」。 舉一個大家也許都聽過的浪漫傳說—「腳趾尾甲」分叉,有很多不同的解釋,有說是蒙古人種的特徵,有說是漢族的特徵,也有說是滿族的特徵,但最神話化的解釋還是首推「洪洞縣大槐樹— 南雄珠璣巷的傳說」,內容這裏不贅,有興趣又沒有聽過的朋友可以自已 古高/百度 一下。 然而,這種癥狀其實在全世界也並不罕見,絕大部分都只是因營養缺陷或身體脫水而造成的「甲剝離症Onychoschizia」。

大量有關種族和族群的基因研究表明,現代智人在十萬年前開始走出非洲。 而現代人類基因多樣性的現狀,則是在晚至五六萬年前才加速形成。 這種狀態是人類基因在不同個體與集團之間反覆交換的結果,學術名詞稱為「網狀演化reticulate evolution」。
我們現在理解的「種族」,則是晚近很多的「社會-文化建構socio-cultural construct」。 這是人類由「基因天擇」進入「文化天擇」後的產物—- 只有明辨「人我之別」的文化系統才能在嚴酷的生存競爭中,保持較高的紀律,而獲得續存的機會。***

由於我們今天看到的一切文化體系,都是遠古「天擇」篩選的結果,故此有一點我們必須承認,就是每個文化體系、每個社會,其實都有其本身的「種族主義」傳統。 不過,近代西方的「種族主義」卻是唯一頂著科學光環的虛構,這套理論更以西方「先進知識體系一部分」的方式,進入並征服了非西方世界。

比較十九至二十世紀的中國和日本兩個重要的東亞大國,我們會發現中國人對「黃色蒙古人」似乎更為受落,也許這是因為「黃色」在中國文化中沒有明顯的負面意義(「黃色」的色情涵義要到二十世紀中才由西方傳入),「黃帝」、「黃河」也是中國人的自豪。 在那些「讀番書」的進步知識分子的推動和鼓吹下,中國人似乎都非常樂意成為黃種人!至於「蒙古」,中國人素來喜歡「老屈」元朝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正統朝代。

來自日本維新的「文明進逼」,加上中國義和團等的「野蠻反彈」,讓當時的西方人聯想到「黃禍」一詞。 這詞其實也是「科學種族主義」興起後才出現的新詞,本來是用來形容蒙古西征的一個「歷史名詞」。 稍感諷刺的是當西方用這個詞語來形容近代的中國和日本時,似乎全然忘記了此兩者受「蒙古」之害,其實也許比歐洲還要深。 「黃禍」一詞顯然就是西方將「黃色」和「蒙古」兩個標籤結合使用的結果。 不過最諷刺的也許是,不少「黃色蒙古人」本身,對「黃禍」這個稱呼似乎表現得沾沾自喜,甚至雀躍不已。

「中國人」,顧名思義,自古就認為自己是處於世界的中心。不過,自從鴉片戰爭一連串的挫敗以後,似乎在大多數(進步)知識分子眼中,都認定了歐洲才是「真正的」世界中心了!這種想法直到現在仍有相當影響。 朝日小時候唸的中國歷史課本,從觀點上而言顯然是屬於「國粹派」的,但其中論及「日俄戰爭」、「干涉還遼」等情節時,竟用上「遠東從此多事」一語。 巴爾幹半島是「近東」、西亞是「中東」、東亞是「遠東」,這顯然是以「西方」為中心的論述。

文首的那首《龍的傳人》,明明就是自己腳下的江河,歌者卻反覆吟唱著「遙遠的東方」。(一說因作者侯德健生於台灣「眷村」,故有此言。但即使以在東海孤島的角度來說,「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江/河」大概也說不通吧?)這種「黃色認同」,其在中國的「根深柢固」,甚至讓很多「黃種人」本身都會以為,我們身上的「黃色」是「自然的」、「自有永有的」。 這裏給各位講兩個笑話。其一是國產電視劇《鄭和下西洋》(羅嘉良主演,開始不錯,結局很爛!)中,一個來自非洲的「黑小孩」稱鄭和與王景弘是「黃色人」,而兩個國使大人對此並無任何詫異之感,彷彿對自己是「黃色」感到理所當然。 其二是早前看到一本「文化普及」讀物,提到古代中國人崇尚「黃色」,「其中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因為中國人是「黃皮膚」云云。

上文提到的基本都是 紀華克的觀點,各位從中不難看出其「左派」傾向。 就 朝日 本人而言,紀氏的看法無疑是過分強調「政治正確」,例如上面提到李雲天的「族群間基因多樣性無差別論」,已被2003年 愛德華茲發表的「人類基因多樣性:李雲天的謬誤Human Genetic Diversity: Lewontin’s Fallacy」一文中所動搖。 作為基因演化生物學家的愛德華茲,本來是一名統計學家。 他在文中直指李雲天的統計方法有問題,事實是不同族群之間的基因雖然沒有明顯界線,但「核心樣本群」之間確實存在「可識別差異」。
又例如根據基因分析,近代歐洲有1%-2%人口的基因與「尼安德達人」極為相似,意味「尼人」與「智人」之間有「混血」的可能,從而動搖現代人類「一源論」的主流觀點。 但由於這個發現與「人類大同」一源說的政治正確「主旋律」相悖,故鮮有學者跟進研究。對於以上種種,紀華克等「左膠」都視而不見。

不過,當整個西方的知識界,以至普羅傳媒,都已經摒棄了昔日由他們親手加諸東亞的「黃色」和「蒙古」標籤時,我們本身竟然還喜滋滋地對「黃色蒙古人」自我感覺良好,好像也有點奇怪吧。 周星馳名片《國產零零漆》中,當「聞西」示範如何用「超級間諜凳」監視衛兵時,衛兵「頂佢唔順」把頭別過去,「聞西」即把衛兵的舉措解讀成—「問你驚未?驚呀哩!」不正是把別人的蔑視,當成是對自己的恐懼嗎?

然而,即使我們明白到自己的「黃」並非「與生俱來」,也難免面對別一個弔詭— 從前西方說我們「黃」,我們就相信自己真的「黃」;現在西方「澄清」我們「不黃」,我們就醒覺自己「不黃」,這不也是再一次向西方「叩頭」,再一次的「西方中心論」嗎?
說實話,「我討厭政治」,我可不怎麼介意自己到底黃不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