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劍陸離，倚天之南。
SENSE隨筆140702
槍桿子裡出政權：上古時代兵器如何決定政治制度
掌門執筆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誰敢不從？」自古以來，號令天下當然要靠軍事力量。在古代，軍事力量可分解為兩項要素：人員 和 軍事技術。 軍事技術包括硬體，即兵器系統； 和軟體，即戰術編組。 兩者間之輕重，乃是「硬體決定軟體」。****
舉例：電影 “戰狼300” 中的古希臘重裝步兵方陣，用的是鐵製劍盾和頭盔。 劍盾的性質決定了方陣戰術，出乎意料的是頭盔的象徵意義竟在劍盾之上！觀其形狀，鑄造頭盔的工藝也應比劍盾為高。
上世紀下旬人類學界有關「國家起源」的論辨一度甚囂塵上，當中「戰爭學說」日益備受重視。 世界史宗師級學者 麥尼爾William McNeill在《競逐富強The Pursuit of Power》一書中廣徵博引，詳述自古迄今武器系統的演進對人類社會的結構性影響，可說是「戰爭學說」的翹楚著作。 本文是《說史140129職業僱傭軍的興起》之後另一篇介紹該書學理的閱讀報告。
〈青銅器的身價〉
青銅器是以錫入銅所成，由於錫銅兩種礦一般不相鄰近，而錫比銅大為稀少；加之愈是上古，運輸成本 (包含各種政治成本和人為風險) 愈高，所以上古時代錫極其昂貴。**** 生產技術一經開發，青銅器的成本便主要落在原料而非鑄工之上。 上古政權形成之初，統治階層必需寄居農業生產平原以就食，所以生產的難題就是如何保証遠方原料(尤其是錫) 的供應。***
青銅器造價既然十分昂貴，於是只有少數特權武士階級才能擁有青銅兵器；只有王宮寺廟才有青銅禮器；農具是負擔不起用青銅鑄造的，更遑論平民百姓的日常用品了。*** 那麽，擁有青銅器便成為一種階級身份的象徵，**** 從而超出其實用價值，就如現代的貨幣一樣。
從上古史得知，Th. 武器系統的一系列間歇性重大創新，足以改變原有的戰爭條件和戰術編組的定制，隨此而來的是政治和社會結構的激變。*****
〈青銅兵器與貴族制〉
以兩河上古史為例証，武器系統經歷了兩次重大創新。
第一次在元前3500年左近，發明了 青銅劍盾甲冑，編組了步兵縱隊戰術，出現了最早期的軍事強權。 擁有遠征步兵師團的政權可以從廣闊農業平原大範圍索取貢賦，建立起最古老的帝國，*** 如古亞述和古巴比倫， “亞洲” 意即 “亞述人的地方”。
青銅兵器既然遠非一般農民所能負担，帶劍者(武士) 和不帶劍者(平民) 便從社會上分化開來。 武士形成世襲「貴族階層」，逐漸從「祭司階層」(即寺廟) 手上奪過政權。**** (註：根據現今的人類學見解，最早期的農業社會由寺廟掌控，因為祭司們控制了生產資料和制度。 請參看《讀書札記130105b古代的國家》。)
王權逐漸確立，國家於焉興起，國王作為武士階層的首領，本身必然是個武士。Th. 古代社會的成立，其性質為武士階層對平民的統治，而以僧侶為輔治者。
元前1800年第二次系統開發更具迫力，那就是結合了機動性和火力的 雙輪戰車，把戰場武器的威力提高到嶄新的水平。 雙輪戰車鋒利之處不只於在火力面上輕易地蹂躪步兵陣地，更重要的是其機動性，能夠快速調動，截斷敵軍的輸送管道，突襲其薄弱環節，使之疲於奔命，癱瘓崩潰。***** 它在戰略上完全相當於現代的海軍陸戰隊：配備流動性(而非重型)火力 的機動部隊。
戰車是青銅兵器的巔峯之作，是壓制性的兵種，足以在平原上稱王稱霸。
戰車的造價極其昂貴，需要大量資本投資；操控技巧非常高深，需要長期磨練，所以戰車手人數極少， 比西歐中世紀的重裝騎兵比例上還更少。 他們必然是大奴隸主，世家豪門，定義上他們就是大貴族。***
因此青銅晚期「戰車時代」就是貴族封建制度的成熟期，權力更加集中在大貴族手中，最佳例子便是中國的商和西周。 在這種制度下，王權荏弱，本質上只是大貴族集團的共主，靠血緣和婚姻紐帶相互結聯。 統治貴族與被統治的農民必然截斷疏離， 形成階級世襲，等第森嚴的社會，絕無流動性可言，**** 最無良例子便是古印度的種姓制度。
〈鐵器的普及〉
「鐵器時代」推翻了「青銅時代」， 因為鐵器更為堅硬，鐵礦更多，價格比銅平宜，而且不需要混合其他金屬，煉鐵所需的木炭亦非難得之物。*** 但是鐵的熔點遠高於銅，爐火成為提煉精鐵的技術瓶頸，最早期的鐵器素質劣於青銅器。
元前1400年煉鐵技術取得突破，元前1200年廣為傳播。 由於做價低亷，與青銅器不同之處是鐵器打從開始便用於製作日常器具， 從而大幅提高農業生產力。**** 尤其非同小可的是耕犁，鐵犁可用於開墾粘土地帶，擴大耕地面積，歐洲就是有了鐵器才有農業的。 隨著經濟繁榮而來的是人口爆炸，人口大增改變了整個自然和政治生態，市鎮和城邦於焉興起。
〈鐵製兵器與歐洲的民主制〉
鐵製劍盾和頭盔編組出「重裝步兵方陣」戰術，成為輝煌的古希臘文明的軍事基礎。**** 重裝步兵方陣無堅不摧，所向披靡，更重要的是能夠在戰場上有效地抵禦箭雨，於是躍居為主流戰術手段。 配備長矛的步兵方陣就是著名的「馬其頓方陣」，亞力山大大帝藉以縱橫天下。 帶鉤的長矛成為 “戈” ，只要抑制了戰車的衝鋒，就可以用來把戰車手拖下地上砍殺。
鐵器革命製造出數量龎大的重裝步兵，改變了戰爭和政治的面貌。 戰車貴族帝國(如土耳其的赫梯帝國) 內部等級森嚴，為防叛亂，不敢把鐵製兵器分發給平民，**** 於是無法抵禦蠻族的重裝步兵。戰車帝國因此滅亡。
沒有等級包袱的蠻族(包括最初的希臘人) 行平等主義，以刼掠和征服為事業，民主制度合理地興起於野蠻的部族(包括後來的日耳曼人) 。征服者定居農業平原便會以原居民為奴隸，於是奴隸制諷刺地成為民主制度的經濟基礎。*****
以上學理出自
《競逐富強The Pursuit of Power》(1982) William McNei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