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41208
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
執筆人:蟬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1992) Francis Fukuyama
此書為美籍日裔政治學者 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 的成名作,在剛滿40歲時出版,奠定了他在美國政治學界的地位。 近期推出學術生涯顛峰之作《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及《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o the Globalization of Democracy》,在歐美學術界再次引起關注。
此書的立論在推出時引起極大迴響,招來猛烈的批評。 雖然結論甚具爭議性,但福山深厚的歷史和政治學功底在書中表露無遺。 儘管難以擺脫英美學界過度吹捧民主政制的習性,但富創意及大膽的理論風格對於了解民主為何成為正義的 “代言人”甚有裨益。
書中某些論點在福山1995年的著作《Trust: Social Virtues and Creation of Prosperity》中已有所改變,承認文化在歷史和政制的過程中有著不可忽略的地位,故此本文內容並不反映福山現時之觀點。***
在本書中福山認為自由民主可能形成了人類統治的「最終型態」,並構成「歷史的終結」。*****
相對過往的政制如 世襲君主制、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等敵對意識形態,民主政制沒有導致這些統治形態最終崩潰的重大缺陷和非理性的內在矛盾。 雖然自由民主制也有自己的問題,但其問題來源於民主與自由的「雙胞胎原理」,而非民主政制本身。即便如此,自由民主的理念已不能再有所改良。***
本書的核心理念可以透過書名去理解:即所謂「歷史與其終結」,和「最後一人」。
〈歷史的終結〉
「普遍史universal history」是指把整個人類社會在不同時代和不同地域的過程和經驗視為一個整體的歷史。*** 與世界通史不同,普遍史並不是人類萬事萬物的百科全書, 而是嘗試在人類社會整體發展中尋找有意義的規律和類型。***
基督教很早就嘗試撰寫普遍史,雖然只聚焦在人類的救贖和神意的體現上面,但對於歷史有明確的跨度,即由神創造人類開始,直到最後救贖為止。 地上的歷史應終於天國之門打開之日,而那日即是 “歷史的終結”。普遍史把人類史比喻為一個人的一生,故一定會包含 “歷史的終結”。***
福山指出德國觀念論的傳統曾認真地嘗試書寫普通史。 康德在1784年撰寫了不足16頁的論文《世界公民觀點的普遍史理念》,他認為在混沌無比的人類史中存在著規律性的運動,顯示長期緩慢的進化。 由於知識的累積,人類得以將潛能發揮。 康德認為 “人是目的而非手段”,人類潛能的終極指向是 “自由的實現”,也是歷史進程的最終目標。既有目標,遂有終點,所以歷史亦是定向性的。***
近代科技除了提供決定性的軍事優勢,也對經濟生產和社會生活帶來廣濶而劃一的可行性。 這歷史進程令人類社會逐漸趨向均質化***, 所有謀求經濟現代化的國家都變得越來越相似。 這些國家都以中央集權體制為基礎,謀求國民的整合,推動城巿化,將部落、教派、家族這類傳統的社會組織轉換為有效率的功能性經濟制度。
然而這不足以闡釋民主現象。雖然世界最先進的國家同時也是最成功的民主國家,但近代科技並不必然把人送到「應許之地Promised Land」;而高度工業化也不是產生政治自由的必然理由。 不論過去或現在,都可看到市場資本主義和政治威權主義並存的情況, 威權主義國家有能力完成民主社會沒法達成的經濟成長。
作者以此建構出一種對歷史的經濟詮釋,是一種唯物史觀。 但它並不像馬克思所預言那樣走向社會主義,反而是導向資本主義。 要掌握人的整體圖像,需要回到人的基本“需要”上面。
〈承認鬥爭 Struggle for Recognition〉
自由主義建立在 “人是欲望和理性的存在” 這一假設上面***。但福山指出人若如此單純,理應甘願活在威權主義的統治之下,但事實卻非如此。
黑格爾認為人除了慾望和理性,還需要 “他人的承認”,尤其希望被承認為「一個人」,一個有價值或尊嚴的存在。**** 此價值觀令人樂於為聲名鬥爭而冒生命危險, 而只有人這種動物才能克服最基本的自我保存本能,追求更高貴抽象的理想和目標。
這種見解首先出現在柏拉圖的《理想國》,柏氏指出人的靈魂有 欲望、理性和「氣魄thymos」。 欲望讓人追求,理性導出手段,「氣魄」是希望他人承認自己的價值。 如果沒被承認便會「生氣」; 不能按照自己的價值觀生活,便會感到「羞恥」;能以符合自己價值的方式看待自己,便會感到「驕傲」。***
黑格爾認為歷史的進步不是來自理性的穩定發展,而是源於情感盲目的相互作用,情感把人導向對立、革命與戰爭。 這就是黑格爾著名的「理性的狡智Cunning of reason」。
黑格爾認為追求認同的欲望, 驅使歷史起點上的人類奔向追逐聲名的血腥之戰,使人類社會分化為願冒生命危險的主人階級和屈服於死亡本能恐懼的奴隸階級。奴隸不被認為是 “人”,而主人也不會因得到 “不是人的奴隸”的認同而高興。
透過法國大革命和美國革命,奴隸變成自己的主人,民主革命確立人民主權和法治原理,掃除了主從的區別。 主僕本質上不平等的認知狀態被普遍的互相認知取代,每個巿民都承認其他巿民的尊嚴和人性,而個人尊嚴也透過「權利」的讓渡而為國家所承認。
黑格爾因此主張,歷史因美國獨立和法國大革命走向終結,因為驅動 “承認鬥爭”的願望,在以普遍而交互的承認為特徵的社會中已然獲得了滿足。 沒有其他人類社會制度更能夠滿足這種願望,所以今後根本不可能再發生歷史變化。*****
既然歷史走向終點,那歷史的始作蛹者—人類又走向哪裡?
〈最後一人〉
霍布斯提出的 “自然狀態”:人活在無盡的危險與暴力當中,過著毫無保障的生活,需要不擇手段去保衛性命財產。 活在這種虛構的自然狀態中的人被稱為「第一人」。
尼采認為近代民主主義不是以前的奴隸變成自身的主人,反倒是指奴隸和一種奴隸道德獲得全面性的勝利。 自由民主制度中的典型巿民是「最後一人」, 這個人由近代自由主義調教出來,為保存舒適的自我,甘願放棄值得驕傲的價值信念。
自由民主創造出「沒有胸膛的人men without chests」,由欲望和理性組成,但缺乏「氣魄」。 這種人經過長期私利的精打細算,聰明地找到某些方法去滿足細小的需求。 這個「最後的人」毫無獲取 “他人承認”的慾望,沒有欲望,人就不可能有任何優越性和成就。 這種人只滿足於 “幸福”,對自己不能超越細小的欲望一點也不感到羞恥。
總而言之,「最後一人」放棄做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