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50525
盛唐詩(一)採菊東籬見南山
蕭律師執筆
《盛唐詩 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The High T’ang》(1981) 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
Stephen Owen是美國當代著名漢學家。他為自己撰了一個很好的中文名字:宇文所安。他在1972年以《韓愈與孟郊的詩》獲耶魯大學東亞文學博士。1982年應聘哈佛大學,任教東亞系、比較文學系,是唐詩研究領域首屈一指的美國漢學家。他以唐代詩歌為主軸寫了三本書:《初唐詩The Poetry of The Early T’ang》、《盛唐詩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The High T’ang》和《晚唐詩The Late T’ang》。三本都是以英文寫作的。我在一年多前介紹過《初唐詩》,現在嘗試介紹《盛唐詩》。
作者在《初唐詩》中闡述,在七世紀初期,詩歌基本上是作為一種程式化的社交形式創作於宮廷圈子裡的。 到了八世紀末,雖然仍保留著社交功用,但逐漸變成一種包容多元目標的自覺藝術形式。 在這個發展過程中,詩歌從次要的娛樂創製轉變成為全面體現個人的、社會的、文化的價值觀的藝術表達。
八世紀二、三十年代,玄宗朝「盛唐」開始。
盛唐詩沿襲了初唐的傳統,古風直接出自初唐 陳子昂,七言詩保留了許多 武后朝流行的主題和修辭慣例。
到了盛唐,詩人將興趣轉向較低的社會階層及其生活。 以前宮廷詩人沾沾自喜於矯飾和拘謹的形式,盛唐詩人則喜好樸素和直率;初唐詩人將詩歌看成基本社交,盛唐詩人引向個人價值和隱逸主題,就連社交詩也是如此。
在初唐,詩歌創作的中心是宮廷和王府,詩人要想獲得賞識和提升,就要依靠王室成員。其後一系列事件戲劇性地改變了這種形勢。680年詩歌寫作被引入進士考試。進士考試旨在吸收並非出身於京城大族的士人,使他們成為政府官員的候選者。進士科引進詩歌強烈地誘發出對詩歌技巧的廣泛興趣。
經由進士考試,武后提拔了一批出身寒微的詩人,其中兩位張說和張九齡後來成為玄宗朝的有名宰相。兩人均熱心扶持出身寒微的詩人,開元時期(713-741)出名的詩人大多得到他們的眷顧,他們的出色評判對於盛唐風格起了重要的指導作用。
玄宗於722年發布詔令:禁止諸王豢養大量賓客,從而結束了宮廷詩的一個重要支持根源,並給予舊詩歌秩序最致命的打擊。
這些新條件不僅改變了產生詩人的社會層級, 也改變了大部分詩歌的寫作背景。*****
盛唐詩從初唐詩的貴族世界脫離出來,最明顯體現在五個方面:
(一)貶逐詩的傳統
「貶逐詩」的讀者可能身處京城,但被貶遠方的詩人卻寫出了京城裡不能寫的內容:詩人的倫理價值觀,他所遭受的痛苦及對仕宦的悔恨。***
從王勃、盧照鄰的四川之逐,到宋之問、沈佺期的南眨,再到後來王維的謫官,貶逐詩對培養「個人詩」所作的貢献超出了其他任何題材,正是這類個人詩發展成為盛唐優秀的個人抒情詩。*** 無論是否親身遭受過眨謫,盛唐詩人們都承襲了貶逐詩的傳統,抒寫自己內心的激情。 正是這一傳統產生了中國最偉大的個人詩— 杜甫的晚年詩。
(二)隱逸詩與陶潛的復興
當盛唐詩人欲從詩歌歷史中尋找價值觀與宮廷價值觀對立的時候, 很容易發現田園詩人陶潛(365-427)的詩歌完全符合這一要求。
陶潛的簡朴語言與宮廷詩人的雕琢和雅緻相對立;他的反叛性自由與官廷詩人的卑躬順從相對立。 他強調詩歌創作純是為了個人愉悅,正好用來替代宮廷詩滿足社交需要的創作動機。 陶潛是自由詩人和個性詩人的完美模範。人們在詩中讚美他,沿用他的主題,化用他的詩句。在所有文學傳統模式中,陶潛的模式最有力、最持久地取代了宮廷詩。
(三)日常應景詩
不同的社交場景產生不同的作品內容。*** 當重臣 張說要離京赴邊任職時,玄宗為他舉辨了別宴。此時所要求的詩歌風格,與 孟浩然在襄陽送別朋友時所作的詩就極不相同。即使在初唐,只要場地越普通,詩人的自由度就越大。
到了盛唐,日常應景詩已經成為標準制式,其原因與官廷應景詩的減少有關,地位相若的朋友互相以詩酬唱成為風習。***
日常應景詩通常以「律詩」寫成,這一詩體發展自宮廷詩,往往能在新時代的直接表達和律詩的形式約束之間取得出色的平衡。 不過,這種平衡並不是任何個別詩人的創意,而是發生於整個時期文學史的演變。
(四)古風
復古觀念主要是從倫理基礎上反對當代文學。 但復古作品也逐漸獲得了自己的美學吸引力。 各種形式的「復古詩」不但避免了宮廷詩的修辭技巧,其特殊風格也無言地反抗了宮廷詩法,後來又反抗了京城詩法。
復古詩包含了寬廣的、各不相同的風格範圍—-由說教詩到講究修飾的時事諷諭詩。最普遍的盛唐復古風格的詩通常被稱為「古風」。 陳子昂《感遇》是初唐古風實踐的最高代表。古風有自己的主題、措詞特色及特定模式聯繫。隱喻和寓言在古風中應用得最普遍,並與所有復古形式所包含的嚴肅道德意義聯緊在一起。大部分古風都不是時事詩。儘管它的風格温雅古樸,它還是被用來抒發強烈的感情及表現哲理的沉思。
(五)樂府
在初唐,樂府(以樂府舊題寫的詩)被局限在陳舊及非常有限範圍的主題裡:棄婦、邊塞士兵、遊俠等。 整個八世紀的前半葉,許多詩人繼續以初唐風格寫樂府,但經常運用富於創造性的技巧,比七世紀的前輩高明得多。 與應景詩方面的變化一樣,樂府對於宮廷修辭的矯正,在情緒充溢的場景與詩歌巧匠的獨創眼光之間,引發出一種動人的張力。
與樂府有密切聯繫的七言詩,在七世紀末、八世紀初十分流行。 這些歌通常是優美動人的抒情長篇,與短暫無常的主題聯繫在一起。 這一種形式允許馳騁虛構想像,十分適合於想像詩人的特性。 李白正是通過運用這種想像自由及其所包含的詩人精神自由,獲得了詩歌作品的聲譽。 到了八世紀中葉,七言詩的範圍得到了很大的擴展,可以容納詠物詩、敘事詩及應景詩。
此外,樂府還開闢了與初唐無關的兩個新方向。 首先,中國抒情詩被用來與在八世紀初由中亞傳入的音樂相配。 其次樂府也經常嘗試運用古題捕捉流行歌謠的風味,文人在創造徵夫謠、酒歌、船夫謠、情歌的時候都採用了這形式。
最後,由於樂府源於一種包含社會批評的漢代詩歌形式,又和復古聯繫在一起,到了八世紀中葉,以杜甫為突出代表的一些詩人,試圖恢復原始的樂府樸拙風格。雖然杜甫有幾首最著名的詩代表了這種風格,但在盛唐還是涓涓細流,要到中唐白居易、元稹的新樂府才最後滙成江河。
資料來源:
《盛唐詩 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The High T’ang》
作者: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 (譯者:賈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