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SE隨筆150907 留芳頌 (下)

SENSE隨筆150907

光影中的人生與哲學:《留芳頌》幸福與意義 (下)

Tony執筆

 

或許你會問:「渡邊不正是因為這些無聊的工作才感到人生沒有意義嗎?為何現在做回同樣的工作又會變得有意義,變成他的出路呢?況且先前不是說過,死亡會把人的努力打消,那麼建公園即使可算作一項成就,終究是過眼雲煙罷了。」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回頭看看渡邊的人生和工作為何會變得無聊。

 

<意義>

渡邊的抽屜中放著一份他20年前寫的改革建議,只是這份厚厚的建議書如今只是作為一疊草稿紙而存在!為什麼會這樣呢?當渡邊還年輕時,想必跟其他人一樣,想幹一番大事。然而日子久了,那些曾經讓他興奮的工作都變了無關痛癢的例行公事。他之所以還願意每天重複做著這些事情,大概只是為了薪金,工作之所以變成例行公事,很大程度是因為政府的程序。

 

民主國家的政府都很重視程序,然而,程序只是工具,如用得正面,它便是「程序公正」。但反面去用它,便會變成「官僚主義」。結果就如渡邊的下屬  野口在守靈夜所說一樣, “在政府工作愈久,愈是什麼都辦不到,要麼你離開,要麼你得順從整個官僚架構的「工作倫理」—  一切按既定程序辦。” 青年渡邊的熱情大概就是這樣給消磨殆盡,感到工作不再具有意義。

 

按德國社會學家 韋伯的說法,僚架構是社會邁向現代化、理性化的必然產物,而理性化就像一個「鐵籠」,把現代人牢牢罩住,任你多不滿也無所逃遁。所以,這個角度看,是現代社會讓人失去意義。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們對「意義」的理解也是我們失去意義的根源。***

 

雖然渡邊要服從官僚架構的工作倫理,但並不表示他完全不能做成任何事,不過那只會是些重複又重複的小事。當我們對這些小事仍有新鮮感,覺得能夠完成它們便是達成某些目的時,仍會認為它們是有意義的。然而,當這些小事不再新鮮,我們不再稀罕它們帶來的成果,便不再認為它們有意義了。 渡邊的生活之所以會失去意義,其實源於他把意義理解為行動的目的(成果)。***

 

另一方面,從他抽屜中的改革建議可知,年輕的他也曾嘗試改變官僚架構的工作倫理,只是發覺無論自己做了什麼,它還是絲毫無改。當他明白自己的目的不可能達到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根本沒半點關連,因為無論他多麼努力,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分毫,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一個個孤立的行動,於是整個人生變得支離破碎。所以,渡邊的出路並不在於他返回日常工作當中,而是他要從工作中重新找到意義,這很大程度上有賴於他對「意義」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

 

事情或行動的意義不一定在於它的目的或成就,而可以在於我們能否把它放置在一定的脈絡中去理解它。*** 以電影中 小田切辭掉市民課的工作去玩具廠工作為例,要理解她這個行動,我們得把它放置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日本社會脈絡當中。如果我們不知道當時日本要振興工業,全民拚力要從戰敗中復興,因而多數人都會到工廠打工,我們便無法明白為何她會這樣做,因為我們會不自覺地以今天的社會及經濟狀況去判斷她這個行動。即是說,我們會把一個50年代青年女子的選擇錯誤地放置在今日的社會和經濟脈絡當中去理解,那當然解不通。新版的「留芳頌」正因為一方面把時代背景改為現今的日本,但另一方面又要保留這個關鍵的情節,結果便是解不通。

 

如果我們所做的事和現實世界全無關連,那麼便失去理解這件事的脈絡。只有和世界有所關連,我們的行動、工作才能夠以這個世界為脈絡去取得意義。所以,人生或工作意義的關鍵是人和現實世界的關係,而這關係又是如何建立的呢?

 

卡謬薛西弗斯神話」一文中將現代社會的工人的處境比作薛西弗斯受到的懲罰。當人視工作為徒勞無功的苦差時,工作就如那塊永遠需要推上山頂但卻又永遠滾回山腳的石頭,那就得承認自己無法戰勝命運。只有當人選擇他的工作時,才能重新跟世界連繫,才有可能戰勝命運。

 

當人越是相信自己的工作不能改變世界,越是不積極工作,甚至從工作或現實中抽離時,他就越是失去和世界的聯繫,生活越是顯得斷裂。只有在積極工作、努力生活之中,人才能和世界連繫起來, 每個生活片斷才能連繫起來,才能夠獲得人生意義。  對渡邊而言,兒子是他和這個世界的唯一連繫,但兒子的背叛卻令他失去最後依據。幸而遇上了 小田切,雖然小田切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快樂,但她的話卻喚醒了渡邊,讓他重新詮釋生命的意義。

 

渡邊的出路是很難走的,因為他必須認清這個現實世界,承認當中存在著種種不合理、不公義和荒謬,而且必須承認自己對這一切無能為力。他不能假裝看不見,一個人可以騙盡世間人,卻騙不了自己。

 

<被回憶? 被懷念?>

中國人老愛說:「立德、立言、立功」。立德、立言都不是著眼於即時的回報或成就,而是寄望自己會被後世回憶和懷念。所以有人會說:「渡邊的工作其實是有成果的。在電影結束時,那些孩子不是很愉快地在公園玩耍嗎?他死後,黑江町的居民不是沉痛地懷念著他嗎? 還有,那個在渡邊死前碰見他的巡警不是說他很快樂嗎? 不錯,電影中的渡邊確實被黑江町的居民懷念,然而他之被懷念既是意外,也同時是被安排的。說是意外,是因為渡邊是一個真實人物而不是電影中的角色,他所做的一切是可以不被見證、不被理解的。 試問世間有多少人無論做過多少好事、壞事,結果都不為別人所知曉、所記得? 然而,由於他是一個電影角色,而電影需要向觀眾解說,所以安排了一場冗長的守靈夜,讓街坊去懷念渡邊,讓他的同事去猜測他為何在死前改變了工作態度,讓那個巡警去見證他最後是快樂的。****

所以,如果說渡邊是為了死後讓人懷念而去推動建小公園,這仍然是從行動的目的去理解意義。渡邊應該清楚知道他所做的事將不會被見證,也不會被視為什麼成就或功德,也應該知道過不多久便沒有人會再記起他。正因為有了這種對現實的理解,他仍然下決心去推動建公園,不以沒有成就為沒有意義,這才顯出他對「當下」(包括他的工作、生活以及現實世界)的期許commitment。當然,渡邊仍然會相信,他所做的事是有可能影響別人的(例如那些在公園玩耍的小孩子),就正如小田切相信當她在製造玩具兔子時,她便是所有小孩子的朋友一樣。只有這樣他才能重新建立跟現實世界的連繫。然而,說到底,這只是一種「信心的跳躍」,但我們所相信的並不一定會成真!渡邊應該清楚這一點。

 

那麼渡邊幸福嗎? 卡謬在「薜西弗斯神話」的結尾說:「我們必須想像薛西弗斯是幸福的。」 在守靈夜為渡邊作見證的巡警也說:「我見他很快樂。」

 

 

資料來源: 光影中的人生與哲學(2014)   尹德成 羅亞駿 林澤榮  合編

延伸觀賞:《留芳頌》 (ie《生之慾》)  (2007) 藤田明二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