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51203
盛唐詩(十六) 與爾同銷萬古愁:李白2《烏棲曲‧蜀道難‧將進酒》
蕭律師執筆
《詠鵬》是李白最早期的作品,一篇充滿活力和幻想的楚辭體詩。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左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鵬,《莊子》書中描繪的超級大鳥,代表超越世俗見解局限的壯偉。這隻鳥在李白詩中再現,作為對詩人的隱喻,悲壯自豪。 扶桑是生長於世界東方的神樹,詩人經過那裡時,落下了他的衣袖,而他那包含一切的意識正在環繞宇宙。
李白在天寶時期就有追隨者,但沒有人像後世那樣認為他是極其偉大的詩人,甚至連當時的大詩人都算不上。 他卒後幾十年,幾乎沒有人提及或模仿他的詩。要到九世紀初,圍繞 韓愈和白居易周圍的作家們,才認為李白和杜甫是盛唐最偉大、最典範的詩人。從那時起,李白和杜甫名望共享,從未被質疑。
李白縱為京城文學界所認識,京城詩人們卻有意避談他的作品,因為他們的審美觀較為保守。但李白確實抓住了一批詩人社交網外讀者的想像力,包括年老的狂士如 賀知章,和年輕詩人如 岑參和杜甫。
《烏棲曲》
「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裡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啣半邊日。
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樂何!」
當吳王耽溺於美麗的妃子 西施時,同時代的人都知道他的王國即將被越國軍隊覆滅。
這首詩新穎之處在於李白具有一種前人所無的虛構想像力。同時代的詩,以 王昌齡和儲光羲的簡潔句法最接近《烏棲曲》。之前的大多數詩人在處理歷史主題時總是轉向「懷古詩」,由遊覽古蹟而引起感懷。但在七世紀最後十年,詩人們對於虛構想像的興趣日益增加,運用方式也日趨自由,陳子昂的《感遇》已面世,後來又出現了王維的《桃源行》。但《烏棲曲》夢幻般的片斷超過了李白的所有先驅者。
這首詩也異於王維對西施傳說處理的嚴謹簡樸,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王維《西施詠》
「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
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
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
王維十分講求修辭:第一句論題;第二句帶出特定範例;後四句反復闡述範例。相反地,西施傳說的典範對李白未起作用,李白所描繪的只是一夜之中的場景片斷。
李白對即將降臨吳王的災難不作說教式處理,不描繪吳宮墮落的後果,相反,他只通過暗示讓讀者自己去理解。 時間流逝,各種事物正走向終結:水漏即將滴盡,太陽即將被山峰吞沒,季節已是秋天,月亮即將沉入江中,而冉冉上升的朝陽將展示未來。詩中每一句都占了主導地位,感染力巨大,以致不適合以詩歌的一般規則或情緒去評價。這是一首能「泣鬼神」的詩。
《蜀道難》是另一首給同時代人留下最深刻印象,在此前的中國詩中從未出現過相似的作品。殷璠稱之為「奇之又奇」,將它劃歸楚辭類,這是恰當的。首先,楚辭以遨遊宇宙的幻想、超凡脫俗的場景,及繽紛的男女神仙,將形象化的想像發展到了高峰。其次,在《蜀道難》的表面下隱含著「招魂」的禮儀模式,試圖勸說行人返回東方,誇張地描繪了蜀山風景的恐怖。
在抒情的結尾雅緻地呻吟或歎息本是十分平常,但李白的《蜀道難》卻開端於最粗璞的叫喊:「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接著以極不規則的音節,進行誇張描寫:「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迴川。」然後筆鋒一轉,著緊地將讀者當成行人而發喊:「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李白顯然樂於任何能夠震驚同時代人的事物,而同時代人也對震驚極端敏感。遊俠是十分普通的樂府題材:讚美他們的勇氣,感嘆他們付出一生而無所回報。遊俠的價值觀與京城名流相衝突,故而主流詩人通常不願提及。
但李白卻強調這兩種價值觀的區別:《邊城兒》「生平不讀一字書。」 他甚至在同一首詩中通過比較將儒者置於劣等地位:「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下帷復何益。」
悲嘆 “時間飄逝”是最古老、最普通的樂府主題,李白卻對著太陽車的駕馭者狂呼,誇口他將超脫死亡:
《日出入行》
「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
歷天又入海,六龍所舍安在哉!
其始與終古不息,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徘徊。
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天。
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息然。
羲和,羲和,汝奚汨沒於荒淫之波?
魯陽何德,駐景揮戈。
逆道違天,矯誣實多。
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滓同科!」
歇斯底里的呼喊出現在李白的許多樂府中。 即使在短暫及較温和的及時行樂之中,李白也噴湧出狂放的激情。他的樂府充滿了溢酒的金杯、歌聲、舞蹈及宴會:
《將進酒》
「君不見黄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邱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中國有許多描寫及時飲酒行樂的詩,但從未有過一首以如此蓬勃的活力向讀者述說。詩中說的是一件事:「人應該飲酒以忘記世間的憂愁。與我同醉,不要吝惜金錢。」李白近乎瘋狂的呼喊淹沒了和大大違抗了社會禮法。
這首詩的充沛活力還體現在另一方面:將注意中心從主題本身(將一切事物都看成乏味陳腐)引開,直接指向抒情主人公。運用傳統主題來體現個性形式,李白在這方面超過了孟浩然。在李白的非樂府詩中,這種創造和闡述個性的關注甚至還更突出。
本篇內容取自《盛唐詩》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