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史151209
比利時的語言戰爭
掌門執筆:天花亂說系列25
〈劇場:語言戰爭〉
1968年比利時最高學府法蘭芒省 魯汶大學說荷蘭語的學生反對校內以法語授課的教授,舉行示威, 竟然喊出種族主義色彩的口號:「瓦隆人(這裡泛指說法語的比利時人.) 滾出去!」 事件又竟然戲劇化地引致內閣分裂和垮臺, 最後政府向示威者妥協,隔年將魯汶大學分拆. 原校正名為「魯汶大學(荷語) 」; 擇地另建新校「魯汶大學(法語) 」. 拆校最頭痛的問題是圖書館, 各不相讓,擾攘一番之後, 唯有瓜分館藏,兩敗俱傷了事.
這場稱為「語言戰爭」的事件簡直是大學界的醜聞. 其胡鬧情狀直迫「鱈魚戰爭」, 不同的是鱈魚戰爭規模大而意義小; 而語言戰爭雖則是茶杯風波但卻意義深刻. 如今已是 “語言戰後四十年”,從南北相接的法蘭芒省和瓦隆省穿過的火車, 一越省境,車內的電子告示牌立即切換語言,並且絕不雙語並列!
荷語和法語都是比利時的法定語言 (還有一種是德語, 但全國德語人口只有65,000人.), 但是除了法律規定 「布魯塞爾首都」必須雙語兼用之外(其實首都特區八成半人口說法語.), 類似上述刻意的 “語言阻絕” 狀況普遍存在於各省之內.***
還有更離奇的,比利時憲法內含一種「語言正確原則」:不論那個政黨執政, 內閣成員的組成必須體現出 荷語和法語間的 “平衡”, 而總理必須兼通兩語.*** 還有,最高法院院長一職須由兩個語族人士輪流出任.
更有甚者,除全國議會外, 三個語族竟然各有一個獨立「議會」, 在教育、語言、文化和某些社會福利事業上面擁有立法權.***
最離譜的是,首都行政局四名成員由兩大語族各佔一半席位, 平常議事,雜坐暢言, 等同圓桌會議; 但是一碰到攸關語族利益議題, 便立即轉為兩兩對著坐, 變成方桌形式. J
比利時人對於「語言」— 實情是族裔身份認同— 異常執著,近乎痴迷. 令人深感不解的是,這種現象竟然發生在一個高度智識和理性化的北歐國家, 對照毗鄰 荷蘭崇尚寬容的文化氛圍, 更生天壤雲泥之感觸.
〈歷史:族群斷層線深刻的小國〉
比利時憲法將全國分為三大「地區」:法蘭德斯、瓦隆尼亞和 布魯塞爾首都. 除了全國議會和上述三個語族議會外, 每個地區又各有自已的民選議會.*** 地區議會在城市規劃、環境、經濟、基建運輸和外貿事務上面擁有立法權.***
然後,全國再劃分為十個省, 法蘭德斯和瓦隆尼亞各佔五個 (說荷語的法蘭德斯五省在北,說法語的瓦隆尼亞五省居南.), 各省在地方行政上均相當獨立. 結果是中央政府辦事時縛手縛脚去到可笑的地步, 是個如假包換的 “跛腳鴨政府” !
組成內閣既要滿足「語言對稱性」要求, 又得在兩大語族議會得到過半數同意. 組閣已然如此艱難, 掌權後擬定的政策更要受到七議會十省的制約, 就連絕對屬於國家事務的外交政策, 地區議會(不單只全國議會) 居然也有發言權,*** 這真的不可思議.
由於 法蘭德斯和瓦隆尼亞技術上已近乎單語區,*** 所以「地區議會」之於「語族議會」明顯是架床叠屋,多此一舉. 這種憲政結構純粹是政治抗爭的產物,用意在於公共生活層面劃出更多明確的「斷層線」, 將國民的對立感浮現出來,以進行抗爭動員,**** 就如藍綠營和藍黃絲帶一般道理.
按照政治學理論, 斷層線切割得愈深,社會的撕裂狀況愈嚴重. 更惡劣的是,如果存在著超過一條以上相互重叠的斷層線, 那整個社會便會生出無法填平的鴻溝,***** 極易釀成暴亂甚至內戰.
最佳的當代例子便是 科索沃戰争. 塞爾維亞的壓倒性主流人口是 塞裔,說塞語,信奉東正教, 具有極強烈的民族認同感,視科索沃原野為國族聖地. 但是科索沃作為塞國的一個省, 其主流人口卻是 阿爾巴尼亞裔, 說阿語,信奉伊斯蘭教. 最後是塞國軍隊在科省進行種族清洗, 此事天下皆知.
在西歐,族群斷層線密布的小國還有 瑞士, 在族裔、語言、宗教和地區歷史各方面都呈現高度碎片化. 但瑞士社會的撕裂情況卻遠不如比利時嚴重, 原因是那些斷層線相互交錯,並不重叠(例如,不同州郡內部都有法語和德語人口, 也有舊教和新教信徒; 更且在同一語族內部也呈現宗教分殊.), 於是並未形成 “非黑即白”的對立陣營.
相較之下,比利時由於語言、宗教 (法蘭德斯人信新教, 瓦隆人多信舊教.)、地區歷史和經濟階層的 斷層線一起重叠於東西橫亙, 分割南北的 “楚河漢界” 上面, 這就做成上述 “火車報版”和 “議會堆叠”的奇怪現象.***
比利時的國內政情遠超一般的施政困難, 而是近乎欠缺中央政府. 既然治理上這樣無效率, 真正值得思考的問題反倒是:
〈拆局:何不乾脆拆國?〉
時至今日, 全國荷語人口與法語人口比例是3:2, 而前者的 人均收入也較後者為高. 但歷史遺留下來的因素卻使傳統政治菁英階層多屬法語人, 這就使得法蘭德斯人一心響往獨立. 為此,戰後六十年間,比利時七次修憲. 溫和派顧全大局,不願見國家分裂(請注意,比國面積只有威爾斯那麽大,再分拆…..); 但分離主義者卻得寸而進尺….. 上述架床叠屋式憲政結構就是彼退我進,逐步妥協的產物.****
比利時之所以尚未分拆, 原因有三:
A分拆的時機已失!年輕世代愈來愈傾向個人主義, 愈來愈不著重集體認同, 隨著歲月推移, 社會對分拆的訴求日漸淡泊. 戰後西歐宗教實踐熱情急速冷卻(可清楚反映在周日禮拜的出席率上面.), 傳統政黨號召力漸降(最悲凉的是共產黨.), 教育水平和地域流動性提高(人們容易接觸對家族群,有助降低疑慮.), 大家一起向錢看(向消費品看也可以)….. 凡此種種都使新世代更不易為「族群牌」所激動. (信仰馬虎信的人,如當今之世的基督徒, 又怎會殉教呢?)
B法蘭德斯人和瓦隆人的抗爭意識已被更廣寬的政治世界所稀釋, 例如歐盟、北約等. 其實這也是歐洲所有分離主義運動的軟脅, 獨立建國又如何? 還不是要接受歐盟的統治. 世界愈來愈一體化,可推導出分離主義的體質將會日趨衰老.
C最後, 可能是最有力的原因, 比利時富裕. (大家都係有錢有面嘅人, 有乜事何妨…..,無謂…..嘛.)
《戰後歐洲六十年Postwar:A History of Europe since 1945》(2005) Tony Jud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