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51222
盛唐詩(十九) 不知明鏡得秋霜: 李白5
蕭律師執筆
《夏日山中》
嬾搖白羽扇,躶袒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
《自遣》
對酒不覺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
李白社交應景詩比以上兩首所謂「個人詩」為多。甚至在社交詩中,李白都以自我為中心,如在《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中的兩名句亦如是: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即使在餞別詩中,亦安排自己是詩中的主人,表現出狂熱的個人情緒,別人的傷感顯得無足輕重。
與 王績一樣,李白覺得酒是獲得精神自由和直率行為的媒介。李白的關注主要是飲者而非飲酒。此類詩中最著名的是組詩《月下獨酌》之一: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在這首詩及大多數李白的作品中,孤立而不孤獨,也不是寧靜的隱逸,而是為詩人提供機會,顯示創造的豐富的自我,以及以個人想像控制周圍環境的能力。只要有詩(以及來自世俗世界的觀眾)他就不會孤獨。即使鳥和雲離開了,他仍能找到好的夥伴:
《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詩人想入非非,任意構造和理解世界。
李白不僅通過各種面具來展露他的存在和創造力,還通過描寫及技巧來表現。後人看到李白詩的「奇」,是因為詩背後的詩人和他的創新與獨特。王維在運用句法組合也創造了「奇」,從而在最終說明感覺的性質。李白走向更大的極端,通過這樣做強調詩人的構造和改造力量。李白令人驚奇地顛倒感覺,出現在地平線上三座山峰變成了:
「三山半落青天外。」
「奇」的另一手法是令人震驚的誇張,如《秋浦歌》之九: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
這首詩充分表現李白的放任不羈、誇張,以至近乎戲謔;他不求真實,在詩中將虛假表露無遺,從而體現這位強大的造假者。詩人的過分狂放,就正正是這點,使讀者體會到創造天才。
面對著古蹟,其他詩人看到的只是自己和傷感,李白卻看到古代人物的紛繁演出:
《越中覽古》
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簡樸的語言,直露的旨意,以及生動呈現的想像,都是李白出自同一模式作品的特徵。
李白似乎對道教特別傾心,這顯現在他在詩中對神仙的崇拜,也在詩中表現對道教意旨的了解。他結交著名道教人物,如 吳筠,並因這些人物的引薦而得到玄宗的賞識。 玄宗對道教的扶持,使它成為宮廷寵臣的捷徑,李白走的正是這條路。他從未參加進士考試,即使參加,以李白的不羈性格,通過的可能甚微。與王維相比,他更算不上是宗教詩人:他所深切關注的,既不是道家的宇宙觀,也不是道教煉丹的原始科學。神仙,對李白來說只是供他馳騁幻想的「工具」:
《元丹邱歌》
元丹邱,愛神仙。朝飲穎川之清流,暮還嵩岑之紫煙。
三十六峰長周旋。長周旋,躡星虹。
身騎飛龍耳生風,橫河跨海與天通,我知爾遊心無窮。
這首詩,就像李白的多數作品,感覺的活動遠遠超過理智,詩人只試圖通過語詞創造一種直接的感官體驗。
李白有首出名的關於幻想遇仙的詩:
《廬山謠寄廬侍御虛舟》
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黄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秀出南斗旁,屏風九疊雲錦張,影落名湖青黛光。
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香爐瀑布遙相望,迴崖沓嶂凌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黄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遙見仙人彩雲裡,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盧敖遊太清。
這首詩描繪了想像中的精神遨遊,沿襲了楚辭的傳統。不過李白在這裡,遨遊天空被理性化為做夢。
李白對京城詩人而言是局外人。他忽略京城詩人,而京城詩人也忽略他。王維和李白是同時代最著名的詩人,但李白從未提及王維,王維也無視李白,這可能是兩位詩人屬不同社交圈子,或由於他們的詩歌觀念不同,缺乏遇合的共用基礎。就目前的資料,孟浩然對李白熱情的贈詩處之澹然,並沒有回應讚美。王昌齡可能對李白有一首贈詩,這兩人處理絕句的方式有些相似,但王昌齡要較温和,較有節制。京城詩人中,只有 李頎可能會為李白的天才而心折。但李頎詩放在李白詩之旁會黯然失色,變成僅是大聲的吶喊。
李白至少結交兩位重要詩人:高適和杜甫。高適和李白相遇時,仍非名滿天下的詩人,他似乎並未受到李白明顯的影響。杜甫遇見李白時,還只是一位有前途的青年。李白對杜甫崇拜的回報,僅是幾首平淡的詩而已。李白確實對杜甫詩產生了影響,但這一影響是經過改造後才滲入杜甫複雜詩歌的個性。在天寶時,李白的詩確有一定程度的流行和影響:岑參、杜甫和李頎的詩都可以清楚地聽到李白的迴響。李白的「奇之文奇」對天寶趣味起了重要作用,這包括狂士角色、追求奇異及虛幻想像。
李白的偉大無可置疑,他在後代的影響巨大無比。但從寬泛的意義上,他一直保持孤獨的、獨一無二的形象。
資料來源: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盛唐詩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 The High T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