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60118絲路新史

讀書札記160118
絲路新史
掌門執筆

《絲路新史The Silk Road:A New History》(2012) Valerie Hansen芮樂偉
作者是耶魯歷史系教授,考古學家, 主要研究領域為唐宋社會史和絲路文化史.
本書是她的絲路文化史總結, 針對絲路的傳統刻板印象提出顛覆性觀點, 清一色使用考古基料作為論証手段. 她堅決站穩考古學家立場:一手資料壓倒一切, 愈是無立場、不重要的文本或物件, 負荷的資訊真確性愈高.***

〈天山南北道〉
所謂「絲路」,泛指古代東起 中國,橫越中亞大草原, 西抵 敘利亞的長程商旅幹道.*** 此詞古來所無, 是德國地理學者Richthofen在1877年出版地圖集時所新鑄.

在於漢唐,絲路的東段終端在 長安(兩朝的首都), 往西北行,通過「河西走廊」的四大重鎮, 依次為 涼州(武威), 甘州(張掖), 肅州(酒泉) 和 沙州(敦煌), 出 玉門關便非國境, 古稱「西域」(ie新疆). 河西走廊是夾在北方戈壁沙漠和南方阿爾泰山之間的一條橫向狹長管道地帶, 欲出西域,只此一途.

在酒泉和敦煌之間的安西(唐置都護府), 絲路岔分兩道,稱為「天山南北道」. 顧名思義,一向以為兩道分別位於天山南北兩側,其實不然. 兩條走道都在天山的南麓,中間隔著廣袤的塔克拉瑪干沙漠, 原來那是 “天山脚下有南北兩條道路”的意思.
「北道」貼近天山,在大漠北方, 途經哈密–吐魯番–焉耆–龜玆(庫車), 至喀什與南道會合. 這條路較為好走,流量也就較大. 「南道」走漠南,經敦煌出關, 長距離到于闐–莎車,終於喀什. 南道凶險,但經過產玉的于闐.*** 中唐之後,于闐衰落, 南道幾近荒廢.

喀什西行,攀過帕米爾高原, 出了噴赤干隘口,眼底便是無邊無際的中亞大草原. 前途烏支別克的撤馬爾罕乃是絲路西段的第一個重鎮.

〈絲路考古〉
以東段為主,原因是沿途多古代綠洲城市, 而極端乾燥的氣候容易保存文物.*** (包指括500具乾屍.)
自從十九世紀末偉大的考古學家(同時是探險家和掠奪者) 瑞典人Hedin和(代表英國利益的)匈牙利人斯坦因Stein ( “發現”敦煌「藏經洞」.) 等人系統性探掘遺址, 絲路考古蔚成風氣,收穫極豐. 單是敦煌迄今已出土文物四萬件.

新中國建立後,考古發掘不遺餘力; 近年峽甘新疆基建頻繁, 而法律規定每逢碰觸古跡遺存,必須向有關單位申報,以定處理. 這令到絲路考古屢有驚喜, 兼且碩果纍纍.
近三十年具有爆炸性的發現, 舉其著名的兩者:
A大規模開掘「吐魯番唐代墓葬群」, 極其有趣地發現當時習俗以紙製壽衣隨葬, 由於紙張昂貴,於是全面使用回收紙. 這些回收紙由當地寺院釋出, 而其一手源頭則主要來自 已廢棄的駐軍行政機構「都護府」的檔案文書.*** 文書涵蓋範圍廣泛, 包括政府存檔,關卡登記,法律訴頌,商業契約等等,不一而足, 提供了較為全面的社會紀錄.

B西安「何家村窖藏」是個名副其實的 “寶藏”, 計有17枚珍貴寶石; 4388片金箔,126塊金餅; 216件精細銀器和36件金器.
另有46件大型銀器皿, 有些不屬於中國傳統風格,而是從撤馬爾罕和波斯進口 (但也有可能是長安巧匠所仿製.), 內容大量貴重礦物和藥材.
最有意思的是庫藏錢幣478枚, 其中6枚並非國產 (1枚薩珊波斯銀幣和5枚日本銀幣.), 1枚拜占庭金幣則經專家鑒定為仿製品; 20枚中國古錢幣, 最早的是戰國時代的鏟幣和刀幣; 最多的是451枚「開元通寶」, 但卻不是流通用的銅元, 而是421枚銀元和30枚金元,估計用作王室贈禮.
這樣的組合令人懷疑寶庫並非私人窖藏, 而是朝廷鑄幣局的藏品,*** 估計是因應「安史之亂」而封藏, 但主事者亡故,沒能在亂後啓封.

〈絲路疑古〉
本書精彩之處,就是筆者根據考古基料, 包括墓葬、書信、文書、關卡紀錄、窖藏清單和壁畫等等, 提煉出具有顛覆意味的絲路新見解. 她認為傳統見解或印象主要出自文獻記載, 與當今的考古證據不一致,經不起實証檢驗; 而新見解則直接出自當代考古學,因而是實証的.*** 雖然,她也承認考古基料常患數量不足,時空上多斷層, 推導出來的結論會不斷經受未來發現的質疑和動搖.

按照作者觀點,首先, 「絲路」並不指涉任何一條特定的長途路經, 而是一段段穿過廣袤沙漠和群山眾嶺之間,會變動的區域性走道.****
這些道路全然沒有鋪設路面(如羅馬大道那樣), 只是 “路是人行出來的” 意義上的步道, 如在沙漠,就連這種意義的道路也欠奉. 這些道路的名稱通常叫做 “前往撤馬爾罕(或任一座絲路城鎮)的路”(而不會叫 “前往中國的路”), 反映其區域(而非跨域)性質.*** 頂多有時以 “北道” 和 “南道” 來指涉與大漠的相對位置.

路上行人並不以商人為主流, 而是以 難民(移民的主體)、軍人、宗教人士(修行和朝聖者) 和工匠技師居多.*** 商人之中也以中短距離的散貨販商為主, 鮮少長距離運載貴重貨品的大型商隊.***
難民是絲路上面發揮最大影響力的群體, 原因是大草原易於游牧民族騎兵進出,自古戰亂頻仍, 所造成的難民群規模可以大到是整個國族.*** 他們挾帶的人口、資財、技術和藝術, 最為影響深遠的是宗教, 常常徹底改變原居民的文化.
初盛唐之際,西亞 伊斯蘭政教國(ie倭馬亞王朝,中國史稱 “白衣大食”; 隨後的 阿拔斯朝, 稱“黑衣大食”.)勃興, 中亞難民潮更是史上前所未見.

絲路商旅一般人數不多,通常在十個人上下, 携帶的貨品數量更出乎意料地少. 除了跟隨使節團的情況外,大宗貨物非常罕見.*** 貨品種類當中,絲綢只是其中一項, 化學物、香料、金屬、馬鞍、皮革製品和玻璃也同樣普遍, 而紙張和瑙沙(用來焊接金屬和處理皮革.) 更為常見.

盛唐之際,絲綢大量流入西域和中亞,原因不是遠程貿易, 而是朝廷建立軍事行政機關「都護府」, 絲匹是支付軍餉的貨幣.**** 這股物流數量極其龐大,持續時間也很長, 為整個廣闊地域注入貨幣,鼓動經濟.*** 安史亂後,唐室衰敗,軍府撤離, 隨著貨幣斷流, 絲路經濟甚至倒退回 “以物易物”狀態,入長期蕭條,這都反映在檔案紀錄上面.

現今學界側重「世界史」研究,這新興學門非常強調跨域貿易對歷史的作用力, 因而對「西羅馬–漢朝」 的“絲路貿易”多所著墨,並以中國出土羅馬金幣作為舉証. 作者則指出中國出土的羅馬古錢幣數量極其稀少, 屬西羅馬的一枚也沒有 (相較之下,南印度海岸出土者卻數以千計.), 屬東羅馬的(年代為公元530年) 也只有數枚,根本上無足稱道. 所謂「漢代絲路」不過是捕風捉影,無稽之談.
漢唐兩代經營西域出於政治考量,與貿易全然無涉, 中原漢人不作興外貿. 胡商來華貿易,最終的銷貨地點是撤馬爾罕–波斯, 所以中國出土的波斯薩珊銀幣(年代224-651) 數量達數百枚之多.***

作者的結論: 「絲路」性質上並非一條長程商路, 但毫無疑問卻是一條文化動脈, 它傳遞著觀念、技術和藝術風格,而不只是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