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60310
盛唐詩(二十四) 會當凌絕頂:杜甫1
蕭律師執筆
「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 —- 元稹《杜甫墓誌銘》
杜甫是最偉大的中國詩人。他的偉大基於千多年來讀者的一致公認,以及中國和西方文學標準罕見的巧合。在中國詩歌傳統中,杜甫的文學成就,就像西方的莎士比亞,本身已成文學標準的歷史構成的一個重要部分。*** 杜甫的偉大特質在於超出了文學史的有限範疇。
在九世紀初,元稹已看出杜甫的天才,看到他的作品豐富多彩、涵括萬象。杜甫吸收同化了前此的一切,作為改變自己的根源。杜甫作品的豐富和多樣,成為後世詩人為了發展自身風格而汲取的泉源,每個時代都可從杜詩中發現人們要尋找的東西:文體創造的無比嫻熟、特定時代的真實個人歷史、創造性想像的自由實踐、及揭露社會不平的道德家聲音。 杜詩的影響直到他卒後幾十年才萌生,但其傑出地位一經確立,自此就無人能夠逾越。
在杜甫的時代,詩人們已經形成了統一的詩歌特性,但杜甫卻體現出多樣化的才賦個性:是律詩的文體大師、社會批評者、自我表現的詩人、帝國秩序頌揚者、日常生活的詩人、與及虛幻想像的詩人。
複雜多樣不僅表現在杜甫全部詩篇,也表現在單篇的詩作:迅速轉換風格和主題,把幾個不同範圍的問題和體驗結合起來表現。從這種「風格轉換」中產生出新的美學標準,最後取代了統一情調、景象、時間及體驗的舊觀念。***** 在較深刻的文字層次上,複雜多樣體現為模糊多義的句法和意涵,及極端矛盾複雜的旨意。
杜甫出自京城地區 杜陵的一個古老而有名望的家族,祖父是武后和中宗朝的官廷詩人 杜審言。他生於712年,正與玄宗漫長統治的開始一致。關於杜甫的少年生活所知甚少。 他在二十歲左右,像其他年輕詩人和文士一樣,漫遊東南地區。在他廿三、四歲,正值 張九齡掌權,他返回長安,為京兆府薦送參加進士考試,卻落第了。詩人再次外出漫遊,這次他到東北,最後返回洛陽,在那裡待了幾年。
據杜甫自述,他在早年寫了大量詩,這些詩可能有一些保留下,散現於他的集子中,但繫年不大確實,直至三十餘歲後的作品才可以肯定繫年。在這些「最早」的詩作中,杜甫已不是初學者,其作品已相當純熟,體現了穩定的筆調和鮮明的個人聲音。
《望嶽》是他傳統繫年最早的詩篇之一,詩中已無疑地體現出個人聲音的標誌: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是一首戴了一半律詩面具的古體詩。詩中迅速的風格轉換是杜甫藝術的特徵:首聯是隨意散文式語言;中二聯轉變成宏麗、曲折、精緻的詩歌語言;尾聯又變為率直的期望,模仿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
中國對這座雄偉的山近乎宗教的虔敬,使杜甫將之描繪成一座巨大、象徵性的山,置於陰與陽之間的宇宙位置上(見第四句,北面山坡是陰,幽暗的;南面山坡陽光照耀,是陽)。詩人從遠處望山和在山上俯瞰的認識是不同的。對「岱宗夫如何」的回答,只能從這兩種認識的平衡中找到。旅行始於「望」,結束於「覽」。在杜甫想像性登山中,始於寬廣的全範圍景觀,綿延至古代的齊國和魯國,無邊青翠處於陰與陽的交接處。他追隨飛鳥逐步登山,最後駐足於絕頂,獲得巨大的視野。
杜甫這首現存的最早作品背後隱含著什麼樣的詩歌傳統?這裡見不到像 岑參對第一代詩人的模仿;杜甫既不屈從、也不避開詩歌傳統:三部式結構保留下來,作為單純的形式構架,但在主題上詩篇卻分成兩個四句。詩中不用時間順序的直線進行,而是從眼前視境轉向對過去的觀察,又回到現在,最後指向未來。
以詢問開始是詠物詩傳統的基本形式。以往的詠登山詩,像 蘇綽的遊天臺山、李白的遊廬山和天姥山,帶來的成分多與佛教的覺悟或道教的玄想有關,但杜甫的闡釋是儒家的:他模仿孔子登泰山,將山置於宇宙秩序的地位,處於陰與陽之間,顯示了處理傳統材料的自由,這在其他唐代前輩作品中是非常罕見的。
在杜甫三十二歲時,在近洛陽的地方遇見了 高適和李白。李白當時正失去朝廷的恩寵,在東行旅程中。三位詩人一起東遊,訪謁了年老的文士 李邕,杜甫較早前已在長安認識他。 描述李白和杜甫的風格區別一直是批評家喜好的情事。以中國詩歌的標準來看,他們之間的差別並未構成某些批評家所指的對立。 杜甫與李白處於同一傳統,他們的詩歌類型與 王維作品所代表的京城詩歌傳統之間,存在著更為重要的差別。
杜甫十分崇敬李白。崇敬其他詩人是杜甫的特點,被擴展至許多地位遠低於李白的詩人。但李白對杜甫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在杜甫作於戰亂前的詩篇中,關注李白多於其他詩人,他們的友誼是一邊倒的。杜甫一生中一再贈詩李白,甚多成為日後的名篇,主要原因是兩位詩人友情的神秘光彩,而不在於內在的優點。
這些詩中最出色的一首是作於杜甫三十二歲時的絕句《贈李白》: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葛洪是《抱朴子》的作者,是一部包括許多煉丹經驗的道教雜錄。詩中所描繪的狂放激情,被一種明確的憂鬱情緒暗中削弱,是一種失敗無成的感覺、一種在衰頹的秋天裡徒耗精力的感覺。詩篇採用了經常由李白扮演的狂士類型,但情調和背景的複雜改變了類型慣例的價值。 同樣的矛盾心理幾乎一再重現於杜甫所描繪的所有人物類型中,從而使他比此前任何詩人更為深刻地揭示人的本質。
《盛唐詩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 The High Tang》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