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61207
中國的崛起(一) 新保守主義
掌門執筆
《中國的崛起The Rise of China：Essays on the future competition》(2013) Gary Schmitt主編
本書並非一本普及讀物,而是一本宣介「新保守主義」國際關係理論的論文集. 作者群清一色是 共和黨右翼智庫的領頭研究員.
全書除導論外合共七章,每章關切一項 “中國崛起” 引發的核心議題. 主編Schmitt親自捉刀的兩章：《導論》為全書提綱絜領; 第五章《亞太世紀的多邊主義》論述中國與東盟的戰略關係,都頗有可觀之處. 第一章《中美之爭》內容精彩,作者Robert Kagan是該派首席理論家. 這兩人是著名「新美國世紀計劃」的創始人,前者曾任 列根總統的外交情報顧問委員會主任; 後者則是 希拉莉擔任國務卿時的外交政策顧問. 第七章《中國的崛起將持續下去嗎？》很有趣,從人口學角度入手論述, 作者Nicholas Eberstadt當然是位人口學家了.
「國際關係」是個戰後新興而又當紅的 政治學分支學門, 目前由兩大理論派系把持,此即「自由主義」與「現實主義」. (請參閱《讀書札記141023大國政治的悲劇(一) 自由主義 和 現實主義》.) 「新保守主義」則以強調美國意識形態和戰略利益,於七八十年代崛起成為學門中的黑馬,其祖師爺是 基辛格. 該派在 小布殊任內也曾喧鬧一時,對外交政策發揮過若干影响力.
由於新保守主義過份聚焦美國利基,作為一種學理在國際上無甚市場, 兩大主流派系對之也頗露 “不屑一顧” 的神態. 但在美國國內卻甚獲共和黨擁戴,尤其是右翼資本家財力上的支持. 事實上,雅稱為「政策研究中心」的當代「智庫」, 正是「新自由主義」興起之時, 作為英美右翼政黨的策略智囊和理論宣揚機構而創製出來的. 它們是 “披著學術外衣的黨校”, 此所以為正統學圈所不屑.
先重温兩大主流門派的理論要領.
〈自由主義liberalism〉
認為現代全球政治有三種趨勢, 足以壓抑戰爭,促進秩序.
A經濟依存：自由貿易制度使得國際貿易大幅增長, 各參與國財富厚積,經濟上相互依存,沒法自給自足. 戰爭的必然後果是玉石俱焚, 所以各國具有抑制戰爭的經濟誘因.****
B民主制度：民主國家之間極難爆發戰爭.
C國際法規：只要建立起契約式共同圈, 就可藉著群體力量抑制個別國家的暴力行為,好像聯合國那樣做法.
自由主義懷抱一種「理想(ie烏托邦)主義」和「樂觀主義」精神, 認為隨著環球經濟和政治上 “自由化運動”持續擴展, 世界將變得更和諧,有可能臻於大同. ***
該派理論暗含的前設是：國家的內部屬性對其外部行為產生深刻的影響.*** 舉例, 民主國家傾向以妥協手法解決國際糾紛,專制國家則否. 所以,國家有 “好” “壞” 之分, 問題是如何才能令 “好國家” 遍佈全球. 基於這個邏輯, “輸出民主” 是正義的. (就如 “輸出革命”一樣.)
自由主義是西方集團國奉行的意識形態, 最低限度是其外交政策上冠冕堂皇的說辭. 自從1972年 尼克遜總統訪華,在絕大部分時間內, 美國及其盟國的對華政策是通過與北京建立和發展 政治、經濟及安全領域的關係, 冀望中國學習和接受當前國際政經體系的基本規則.**** 只要中國深深陷入環球資本主義網絡,並且獲得重大經濟利益, 便可以變易其反西方好戰性格. 這種稱為「接觸–合作」政策的,便是徹頭徹尾的自由主義想法. 中國於1971年加入聯合國,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 (與及2016年人民幣加入 特別提款權SDR,) 乃是西方集團一脈相承的策略進程.
與此對立,〈現實主義realism〉
的基本前設為：
1「大國great power」主宰國際政治. 這裡 “大國” 的技術定義指有能力發動侵略戰爭的軍事強國.***
2大國的行為主要受到外部環境而非內部屬性所決定,***** 國家並沒有 “好” “壞” 之分.
3國際政治只有權力運作,沒有其他,**** 追逐權力主導著大國的思維與行動. 國際政治的本質是衝突,一切合作都是權宜之計.
對於“現實”為何如此黑暗,現實主義者給出了不同的解釋,形成了不同的流派.
A「古典現實主義」認為國際政治的主要驅動力是國家內在的權力意志, 每個國家都想控制別國,或擺脫別國的控制. 國際間的無政府狀態是與生俱來的,國際即是叢林.
B「守勢現實主義」不同意國家具有先天侵略性格, 認為它們的目標只是為了生存, 是國際關係的結構迫使各國陷入生存競爭,而權力只是生存的手段. 大國關注的其實是「權力平衡」,****多於凌駕別的大國. 無政府狀態是後天生成的, 只要出現某種可以接受的平衡,叢林是有可能生出秩序的.
C「攻勢現實主義」認同守勢論“國家的目標是為了生存”這一基本點, 但並不認為據此足以推導出對權力追求的節制, 要獲得最大化的安全度,只有成為「霸主」一途！**** 據此,大國追求霸權是無止境的,國際必為叢林.
在現實主義者看來,自由主義在學術上是一種天真和膚淺; 在實務上是一種偽善,甚或詭詐.*** 觀乎美蘇中等當代大國在國際舞臺上的種種作為,便可知其梗概. 美國是現今政治和經濟上最 “自由化” 的國家, 按照自由主義理論,應該也是最和平的國家. 但事實上她最好戰, 其軍力遠超防禦所需,著眼點是遠程投放和環球巡航; 而軍費預算荒謬地竟是尾隨的二十多個國家的總和. 蘇聯解體之後,美國的外交政策不單只沒有追求協調普世意見,以領袖群倫; 反而轉向獨斷獨行的「單邊主義」,兩番不顧聯合國決議,用兵塞爾維亞和伊拉克. 她追求的是赤裸裸的「單極霸權」,其行逕全然與自由主義「和平理論」相悖.***
中國的表現比美國更加 “現實”. 中國政府因奉行 “協商專制” “賢人政治” (此皆「集權主義」的雅稱.), 有著一貫和穩定的國際關係政策. 這比「民主制度」之下政黨輪替造成的外交政策混亂顯得優勝不少. 但中國最利害之處,卻是在骨節眼上的大戰略切換, 敏銳果斷而執行力度充盈.***
最旗幟鲜明的是 鄧小平在開放改革初期即已提出的「韜光養晦策略」,逆轉了毛澤東時代意識形態掛帥和好鬥的作風, 主張在國際事務上保持低調, “絕不當頭”, 以爭取機遇,進行現代化和養成國力. 到得 胡温時代,國力大成,當即切換為「和平崛起策略」 (以首席策略師 鄭必堅的著名文章《中國的和平崛起》揭櫫大義.), 主張 “歷史上一貫愛好和平” 的中國強勢回歸,對區域與世界和平是何等有益,而“王道” 的中國是絕不會 “稱霸” 的.***
及至近程,國力又豈止區區 “大成”而矣, 以「攻勢現實主義」面貌活躍的首席策略師 閻學通的理論,直指中國必須擴展「硬實力」以匹配其大國地位, 維護諸般,尤其重要的是「戰略安全」利益.***
新保守主義是美國內部右翼思想對國際事務的理論投射.
〈新保守主義Neo-Conservatism〉
的基本論點依違於兩大門派之間,實質無大創意.
新保守主義認同 自由主義 “國家屬性決定其外交取向” 的前設, 但不同意其核心的「和平理論」. 新保守主義認為：民主制度是正義的,而民主國家的外交行為也是正義的(包括用兵),這是一項道德論斷.*** 保守主義,無論新舊,一貫地是種道德主義. (而 “道德主義” 一貫地可用來行惡.)
在國際關係層面,民主國家之間互相信任(對方的道德水平), 可以容忍他方的霸權. 例如上世紀初英國容認美國崛起, 現今歐盟容忍美國的單極霸權. 反之, 集權國家不值得信任,沒有民主國家會信任一個集權國家, 而集權國家之間更不可能互信！因此,美國不會,也不應該,容忍任何一個集權國家(包括中國)崛起.***
新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都信仰民主制度,認為世上愈多民主國家就愈和平, 因而都是理想主義者,都贊成普及民主.*** 不同之處是新保守主義不持樂觀態度, 認為集權國家就算如何參與環球經貿, 加入了幾多個 聯合國,IMF,WTO, 都不會變得稟性平和. 要一個集權國家變成平和, 除非其內部制度瓦解(像西班牙,葡萄牙,希臘, 和蘇聯解體後的東歐諸國.); 又或其政權遭到外部擊碎(像二戰時的德國和日本.).**** 那等於說,他們要從根本上變成一個民主國家！根據這個邏輯,新保守主義者毫不掩飾其 “民主國家應該干預集權國家的內政,以利其轉向民主”的主張, 某些極端情況下甚至不惜鼓吹用兵. 於是新保守主義經常被指摘為意識形態上具有高度侵略性,可能成為國際政治的亂源.*** 在追求“民主” “自由” “人權” 等 “普世價值”方面,新保守主義顯得更為激進.
新保守主義既然認為兩個國家經濟上面緊密合作,並不能保証外交關係和諧(當前的中日關係便是最佳例証.), 那麼,與集權國家周旋只能出以權力運作一途. 如此一來,在外交層面上,民主國家之間可以談仁義, 與集權國家博弈就只能按「攻勢現實主義」的架構進行分析了.***
全書各章就按上述框架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