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史170113青茶婆屍體的解剖

說史170113
青茶婆屍體的解剖
掌門執筆:天花亂說系列35

《日本的世界觀:二百年的變遷》(1975) Marius Jansen
作者是美國上一代日本史重量級學者,曾師從東亞學泰斗 費正清Fairbank和 賴肖爾Reischauer, 在 普林斯頓創立了 東亞研究學系.
本書是日本思想史演講集,共三講,篇幅簡短, 主旨揭示日本人在近代史的轉折點上,智識面受到嚴厲衝擊, 思想和世界觀發生了甚麼改變,與及對其後的社會文化產了甚麼影響. 本書運用微觀手法,描述了 三個時間節點(德川中葉,明治初年和 二戰稍後.), 三位智識分子(醫學及蘭學家 杉田玄白,史學家 久米邦武,和政治活動家 松本重治)的心路歷程, 從而對主題作出探討.

其中首位主角醫師兼學者 杉田玄白 因為參與屍體解剖實驗,幡然覺悟平生所學(ie漢醫學)的謬誤,全面轉向 蘭學(ie荷蘭傳入的科學), 最終成為日本蘭學的鼻祖. 這故事很有趣,也很具啓發性.
〈劇場:青茶婆屍體的解剖〉
時間:1771年
地點:江户某個刑場
人物:三位醫師 杉田玄白、前野良澤、中川淳庵; 技術員 老屠夫; 屍體 青茶婆.

根據 小濱藩首席醫師 杉田玄白晚年寫的回憶錄《蘭學事始》記敘, 年青的他在一次偶然的機遇下,朋友 中川淳庵 從長崎 荷蘭商館得到一本1734年 阿姆斯特丹出版, 由德國醫學名家撰寫的人體解剖圖譜《Ontleedukundige Tafeten》. 伙同另一同道 前野良澤,三人仔細研讀了這本秘笈, 赫然發覺內中所述的人體器官結構,與傳統漢醫學知識有所出入, 不禁內心震驚,滿腹疑惑.

其後在另一次機遇下,他們在 江户獲准解剖一具女犯人(年約50歲,姓名不詳,外號 “青茶婆”.) 的屍體進行學術研究,以檢定新獲洋書的內容是否真確. 解剖犯人屍體以供醫學研究的舉措,在舊時中國也會偶一為之.
由於三人都不懂解剖術,於是聘用了一位技師, 不料技師臨時病倒,只好由他的90歲祖父,一位老屠夫代為執行. “更不料”的是 這位老屠夫不單只精神矍鑠,刀法如神, 兼且對人體器官瞭如指掌,原來人體解剖乃是他家的世襲副業. 老屠夫不識字,也不具備任何醫學知識, 對器官的名稱也大多叫不出來,更不用說其功能及關係了. 可他對器官形狀和位置的認知,硬是比三位醫師更加正確和詳細!這使得專家們大為歎服, 並且深感慚愧.

更重要的是實驗結果與洋書圖譜全然吻合,而與傳統漢醫理論出入甚大.*** 還有一點很違反直覺,儘管東西人種身形外貌有著明顯落差, 其器官構造竟然是完全相同的.**** (其時「演化論」未面世, 不知道器官構造早已敲定,而身形外貌後來有所演變的道理, 該現象在當時是無法解釋的.)

返家途中,大受刺激的三人組興致勃勃, 對實驗結果詳加討論,並總結出兩項 “經驗結論”:
a老屠夫的解剖學知識比他們三人高明;**** (這點是 掌門 “想當然耳” 杜撰出來的,請勿當真. )
b蘭學的知識內涵比漢學高明.*** (這點確是 杉田所直言不諱.)

由於新型智識的衝擊, 三人許下宏願,今後「矢志要以實驗來尋求事實」.***** 乖乖不得了,這豈非恰好是二百年後 “國家醫師”鄧小平同志的金句「實踐是檢定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原始版嗎? (鄧醫師大有可能也是從 “毛主席經濟屍體的解剖” 中…..)

三人組的首項行動便是將洋秘笈翻譯為日文,翻譯工作極其艱難, 終於1774年譯畢和出版全書,取名《解體新書》, 此事對智識界影响深遠,開啟了日本翻譯書籍的時代.*** 翌年,杉田撰寫對話體書籍《狂醫言論》, 公開與傳統漢醫學決裂並處於對立位置.
杉田晚年名成利就,獲得大將軍 德川家齊接見和嘉獎,收入與高級武士看齊, 但他一生最引以為傲的, 仍是倡議蘭學,引領新學風此事.

〈歷史:日本近代思想的革新〉
從思想史的角度看,三人組在解剖實驗中領悟的兩點道理, a點比b點意義更為重大. 因為後者只屬知識內容,而前者卻是智識態度; 後者是醫學理論,而前者則是「認識論」哲學.***
「以實驗來尋求事實」是一種樸素的「實徵主義(或作 實証主義) 」陳述, 並非漢學的風格,而是西洋的學風. 實徵主義是現代學問的哲學基礎, 日本智識界較中國早一百多年接納西洋學風,對於現代化步伐自然佔先不少.

在於日本,「蘭學」(主要拘囿於醫學、數學和天文物理學.) 只是一種過渡性質的知識類型, 一百年後明治維新,便全面讓位於「西學」(以政治經濟學為主流的西歐學問類型.) 蘭學之於西學,就像一所預備學校, 在知識領域只涵蓋科學而不及其他; 在社會層面只收容少數專業學者而鮮及普通士大夫和國民. 但是一般通論, 仍以蘭學薰陶是明治維新得竟全功的輔助條件.

〈拆局:日本智識構成的地理因素〉
日本在地理上位於東北亞之極西陲,並且孤懸海中, 東望浩瀚無涯,黑船之前,飛鳥不渡. 就算其西側的 “日本海” 也是風高浪惡的險地, 從國家級的 “遣唐使團” 也屢遭船難,可見一斑.
但這日本海的險惡卻有個巧妙之處,就是它雖然給予軍隊遠征極大的風險阻力, 但對於朝廷使節和民間商旅往來,因為風險分散了,便不至於阻絕不通.*** 証諸歷史,漢隋唐元明清都曾遣師入朝鮮, 只有忽必烈曾經跨海西征日本,仍落得覆師 “神風”的下場. 但是關於中韓日的商業(對向流動.)和文化(呈現由西往東的單向流動.) 交流,根據現今的歷史考証, 在日本的史前時代已然極之發達.***

這造就了日本政治上非常獨立於中國天朝,甚至連參進朝貢體系的時間也不太長久; 而在文化吸納方面,與朝鮮相比,具有非常高度的自主性.*** 舉例:日本從未複製中國的科舉制度和宦官制度. 除了體制移植和文化汲取的選擇權之外,更加重要的是主動調節的心理能力, 日本(也是比諸朝鮮和安南.) 在文化創新修訂和風格形成方面,具有非凡的自主能力,**** 從不像朝越兩國那樣邯鄲學步.

葡萄牙人和荷蘭人到來之前的日本只受過中國文化的幅射,不知有他. 卻由於地處文化圈的極西陲,遂易於 “叛逃”, 從來無需爭論 “中學為體, 西學為用”, 二話不說便 “全盤西化” 了, 於是節省了大量時間精力,用以專注學習.

最後以 李鴻章 和 森有禮 在談判馬關條約期間的私人對話作結.
李曰:貴國變法圖強,誠屬難能可貴, 但連衣冠也更易,未免愧對祖宗了罷!
森曰:先生之言差矣! 我祖宗千載之前也曾棄去古服飾,改易唐衣冠, 皆因唐服勝於古服. 今日我國棄唐服易西服,其理相同. 假使祖宗復生,想必也會如此易服, 然則我等又何愧之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