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史170129真.張保仔傳奇18 英雄末路

說史170129
真.張保仔傳奇18 英雄末路
朝日執筆:十八世紀末「華南海盜」興衰史(十八)大結局— 英雄末路

前文再續,書接上一回。上回講到,嘉慶皇帝接到 林則徐的奏章,深感張保仔的疊次超升,實在非常傷害廣大士大夫的感情。遙想當年 康熙朝時,楊光先力拒 湯若望新曆法時的名句:「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其實也是同樣的道理。今日「寧可海防無好將領,不可使要職有投誠人。」整個官僚系統的士氣和穩定,當然比個別職位是否得其人,重要得多。況且,嘉慶早於張保仔招安初期,已曾密諭 百齡,表達其對「匪首」出身者的憂慮。

不過對於百齡來說,他對張保仔的「愛才之心」,當然是以自己的利益為中心。他並沒有向 張保仔傳授官場中最重要的「韜光養晦」之道,反而鼓勵他不斷地立功出鋒頭,連連超升。無論「科舉」抑或「招安」,反正「門生」表現出色,節節高升,就是對「座主」當日「為國拔才」、「知人之明」的最大肯定。「門生」的功績或多或少也會算在其「恩師」頭上,很有點傳銷「上下線」的味道。至於張保仔由此招惹的多少妒忌和不滿,日後會有什麼麻煩,也就不在百齡的考慮之內了。畢竟二人的年齡相差三十餘年,張寶縱是有何報應,也大概「來不及」牽連老百齡了!

對於之前 張寶在百齡的庇蔭下步步高陞,嘉慶也是一直默許的,但如今讓張保仔掌握海防要衝,其中的風險因素委實太高。不過正如嘉慶以前所說,「繩之,又虞激變。」既然要奪他的權,就要一蹴而就。於是皇上密諭閩浙總督 董教增,以「商辦公務」為名,先把張保仔誘至省城福州,奪其兵權,再仔細調查其任內過犯。

張保仔雖仍保有「從二品副將」之名,但被軟禁城中,投閒置散。更不幸的是,嘉慶皇帝及主理此事的董教增,過了不久相繼去世,有關處理張保仔的事宜無人接手,變成「無頭公案」。加上新皇登基,大事尚且千頭萬緒,形勢也是晦暗多變,此等小事當然沒有人有閒工夫和膽量去接了。案件於是一拖再拖,此亦官場常態,不足為奇也!可憐張保仔連想得到一個痛快的發落,也變得遙遙無期。

拖沓和銷磨,大概就是對一個英雄最大的羞辱和摧殘。不過,張保仔所要面對的,還有其他有形無形的壓力。當初張保仔被調離本鄉,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他「仇口」多。只不過,他到福建後屢破大案,無可避免得罪了不少既得利益的本土勢力人士,「仇口」累積速度與其升官速度不遑多讓。之前官運正隆,重兵在握,出入前呼後擁,自是相安無事。不過今非昔比,龍困淺水,就算沒有人上門找麻煩,賦閒無事的張保仔也難免胡思亂想,杯弓蛇影,惶惶終日。加上張保仔與整個文官系統的「結構性矛盾」,他們就算沒有落井下石,冷嘲熱諷也自是不免。反正,張保仔在城中的日子絕不好過。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張保仔這些艱難的日子,也沒有持續多久。道光二年(1822),也就是被調回省城一年左右,張保仔就以「從二品澎湖協副將」之職,在任上暴亡,死因不明。史載其「以怨仇多,不自安……怏怏而死。」曾經叱咤南海,呼風喚雨,統領數萬部眾的海盜之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猝死於英年,時僅三十六歲。
昔日率領紅旗幫號令南海的幾個傳奇人物之中,鄭一與張保仔先後英年早逝,如今就只剩下 鄭一嫂,或者稱為張夫人了。我們下面也交代一下這位曾經的「海盜女王」,再度成為寡婦後的去向吧!

可幸張保仔早前在本鄉也置下了產業,加上擔任「要職」多年,也總有些積蓄。他死後,石氏就帶著他與張保仔的親子 張玉麟,回到澳門(一說廣州)定居,其故居就在今日 沙梨頭麻子街附近。據說堂上敬懸百齡畫像,早晚必領其子焚香跪拜。人死已矣,況且張保仔死時畢竟尚是「從二品副將」,朝廷也依例讓其獨子玉麟受蔭為「正六品千總」。張氏母子二人仗著官威,在澳門開賭為業,生活也算安穩。

也不知其中是否當真有不為外人所知的私怨,令張保仔「怏怏而死」的始作俑者,還是覺得正義沒有得到伸張。道光二年(1822),也就是張保仔死的同年,父親已然康復,並得道光皇帝破例重授官職的林則徐,升任「正三品江蘇按察使」。他人在江蘇,也不忘張保仔的事,乃向道光皇帝上書,謂張保仔子玉麟本蔭「千總」,但卻並未投營,更聚眾賭博,請求奪其父蔭。道光三年(1823年),兩廣總督 阮元亦上疏求奪張玉麟父蔭。可幸,道光皇帝最後還是有點人情味,並沒有削去張玉麟的官。

不過,林則徐和張石氏孤兒寡婦的恩怨並未就此完結。道光二十年(1840),廣州知府接到一宗「大案」,同時也是一宗「奇案」的呈狀。獨子剛死,老來無依的張石氏,以「二品誥命夫人」的身份,狀告「賞三品頂戴」十三行領袖 伍崇曜。狀詞稱嘉慶十五年(1810)張保仔招安上岸之初,除在澳門的朝廷賜地置產建宅外,還曾經將白銀二萬八千兩,交予伍崇曜,托其在省城代購宅邸。後來張家調遷福建,遂無跟進。如今附上伍崇曜親筆收據,要求他立即將款項歸還。

伍崇曜是 伍秉鑒的第五子。而伍秉鑒,就是中國(以至世界)首富,更曾被《亞洲華爾街日報》評為「「近千年世界最富有五十人」裏,六位華人富豪之一的「伍浩官」!伍崇曜雖然沒有乃父厲害,但也以「浩呱四世Howqua IV」之名在洋商間極有聲望,當時也是廣州首富。一方是「賞三品頂戴」省城首富,另一方是「從二品副將遺孀誥命夫人」,知府不過是從四品的「小官」,見與訟雙方「來頭」甚猛,當然秉持典型「中國式」做法,呈報上級,以作請示。

其時也正是多事之秋。去年底,中英已在虎門爆發「穿鼻海戰」(「鴉片戰爭」的前哨戰),更大規模的正式交戰只是時間問題。不過,儘管局勢如此緊張,當時駐節廣州的「查禁鴉片欽差大臣兼兩廣總督」林則徐,對此事還是費心處理。他以案情已過三十年之久,指示不予受理。而且,總督大人還注意到石氏的狀詞中,以「命婦」下款。林則徐覺得其中有所不妥。義理體統乃大是大非的問題,於是在大戰如箭在弦的當下,制台大人還是特意為此向道光皇帝上奏,指出再嫁婦人,僭享「誥命夫人」尊號,有違禮法,故請奪其「命婦」資格。林則徐當時算是聖恩正隆,大權在握,此等小事,朝廷當然准奏。

張石氏討債(抑或敲詐?)不成,反被削爵,可謂欲哭無淚。可憐一代「Queen of the Pirate」,老來竟落得孑然一身,孤苦無依的結局,也是教人感慨良多。又過了四年,道光二十四年(1844),張石氏/鄭一嫂病逝,終年六十九歲。
華南海盜的傳奇,終於正式落幕了!

不過,正是在東南海盜一靖之時,鴉片的進口量也開始不斷增加了!由道光元年開始至鴉片戰爭前夕,鴉片進口量增加了十倍!到了「末代海盜王」徐亞保和十五仔就擒後,鴉片數量更是變本加厲。
曾經為禍數十年的南海盜患,終於沉寂下來了。只不過,大清朝的海疆,卻反而變得更熱鬧,更不得安寧了。

後記:
有謂「鴉片戰爭爆發時,鄭一嫂仍然積極抗戰,為林則徐抗擊英軍出謀劃策。」查史無據,按上面提到林則徐與張家的恩怨來看,當非事實,大概是某種「愛國史觀」的創造吧!
又,由石氏的晚景,也可以猜想所有「張保仔寶藏」的傳說,大概都是假的吧!除非,張保仔的「私己錢」真的收得這麼密,連老婆也不知道……

主要參考書目推介:
(二手研究)
Dian Murray《Pirates of the South China Coast, 1790-1810》
重點參考資料。本書由作者博士論文改寫而成,堪稱是研究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華南海盜的超經典之作。今日言鄭七、鄭一等事蹟者,無不以此書之研究為本。作者Murray(穆黛安)對中國近代民間組織研究頗精,另一本有關天地會的研究The Origin of the Tiandihui: The Chinese Triads in Legend and History亦不妨一讀。

鄭廣南《中國海盗史》
作者為福建大學歷史系教授,專研中國海上交通史。此著算是中國國內首部具分量的海盜史研究著作。鄭氏後來與上海中國航海博物館合作,將本書擴充改編為《新編中國海盜史》一書。

葉靈鳳《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
一名葉林豐,蘇浙人氏,早年就學於上海,1938年開始定居香港。葉氏除文學創作外,亦為早期少數系統研究香港史的名家之一。其著作《香港方物志》、《香島滄桑錄》至今仍有可讀之處。

蕭國健著《粵東名盜張保仔》
蕭氏現任教於香港珠海書院,為著名香港歷史及掌故專家。

(一手史料)
《清史稿》
與張保仔有關的史料散見於百齡、董教增、林則徐等人的傳中。

《香山縣志》《番禺縣志》《廣州府志》《新會縣志》等
華南海盜事蹟亦散見於沿海各府縣的地方志中。

袁永綸《靖海氛紀》
重點參考資料。原書僅存於大英圖書館。此書篇幅不長,卻是將朝廷整個「靖海氛」過程的來龍去脈,一一仔細道來,更附有插圖及地圖。袁氏與張保仔當為同時代人,只知是順德橫岸人氏,具體身份不明。葉靈鳳謂其為百齡的幕僚,似亦不無可能,只是查史無據,葉氏也未言其說之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