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70224
不當行為(十五)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
朝日執筆
今集繼續講經濟學史,順道也讓各位驚歎一下幾位經濟學大宗師的 “偉大創意”!不過,在講史之前,還得先找上一集的數,解釋一下少年 山繆臣的發現。
上回講到,人類對未來消費的價值會「打折扣」,這點已是 “不證自明”的真理了。不過折扣的方式,卻有兩種可能。其中之一是 山繆臣「標準模型」,每過一段相同的時段,就以一個固定比率作出「穩定折扣」。 另一種折扣方式,則是像 積雲斯的發現一般,對近期的「折扣率」較大,遠期的的折扣率隨時日遞減,以至最終趨近零—「一日」和「兩日」分別很大;但「一百年」和「一百年多一日」完全沒有分別!
為了簡單直接地說明問題。朝日簡單直接地剽竊了Thaler書中的一個圖表。
情境15a:掌門與朝日二人俱為欖球迷,對每年盛事「Rugby7」皆為之瘋狂。(再次強調這只是假設,「真.朝日」相當肯定「真.掌門」根本連欖球規則也不知道。)只是「R7」一票難求,能夠得到決賽門票固然最好,若當真沒能買到的話,準決賽也不錯,再沒有的話八強戰也照殺!當然,不同層級的賽事對兩位「欖球迷」所帶來的「效用」是依次遞減的。
掌門和朝日二人,對三個層級比賽的「效用評估」都是一致的:
冠軍戰:180個「效用單位」
準決賽:150個「效用單位」
八強戰:100個「效用單位」
兩位球迷非常幸運地在贊助商舉辦的大抽奬中勝出,於是他們可以分別在以下三份獎品中選取一份。
A即屆的八強戰門票
B明年的準決賽門票
C後年的冠軍大戰門票
正如所有的「正常人」一樣,二人都具備對「即時消費」的偏好。如果三年都是冠軍戰門票,他們理所當然會選擇即屆的門票。不過面對「跨期」的不同層級賽事門票,二人分別會作出怎樣的選擇,就要看他們各自的「未來消費折扣」模式了。
掌門生性冷靜,較為經濟理性,所以他對未來消費折扣的模式是「山繆臣式」的,他會以10%的穩定「年率」作出折扣。以八強戰為例,他今年評估值100,明年的八強戰就值100 X 90% = 90,後年就值90 X 90% = 81,如此類推。
朝日為躁動廢青,重視即時享樂,故其對未來消費以「積雲斯式」作折扣。明年的賽事對他來說已經大幅「貶值」了30%,不過再往後就會回復「掌門式冷靜」,不會再覺得有太大的分別,「貶值年率」變回10%。以八強戰為例,他今年評估值100,明年的八強戰就值100 X 70% = 70,後年就值70 X 90% = 63,大後年(如有)就值 63 X 90% = 56.7,如此類推。
下面用圖表顯示出二人的「跨期效用評估」模式。
掌門的「效用」評估 | 朝日的「效用」評估 | ||||||
2017 | 2018 | 2019 | 2017 | 2018 | 2019 | ||
八強戰 | 100 | 90 | 81 | 八強戰 | 100 | 70 | 63 |
準決賽 | 150 | 135 | 121.5 | 準決賽 | 150 | 105 | 94.5 |
冠軍戰 | 180 | 162 | 145.8 | 冠軍戰 | 180 | 126 | 113.4 |
上面的圖清晰地顯示,對二人來說,贊助商提供的三個選項中(斜體),價值最高的都是「兩年後的決賽」(粗體)!於是二人滿心歡喜,選擇了兩年後,也就是2019年度的決賽門券(黃色),然後靜心等待。豈料,過了一年,有人發現「𡃤嘢」了!
下面的圖表顯示出經過一年後,也就是到了2018年時,二人的「跨期效用評估」模式。
掌門的「效用」評估 | 朝日的「效用」評估 | ||||
場次 | 2018 | 2019 | 場次 | 2018 | 2019 |
八強戰 | 100 | 90 | 八強戰 | 100 | 70 |
準決賽 | 150 | 135 | 準決賽 | 150 | 105 |
冠軍戰 | 180 | 162 | 冠軍戰 | 180 | 126 |
一年後,對冷靜耐心的掌門而言,並沒有什麼改變。在他看來,2019年的決賽門券仍是他的「最佳選擇」(黃色+粗體)。不過,經過了這一年,代表著「熱烈情感」的朝日卻發現,原來他去年放棄了的2018年準決賽門票(粗體),比他手中的那張2019年冠軍戰門票(黃色),價值竟然還要高出24個效用單位!於是,「情感熱烈」的他為自己去年「非常明智地作出的錯誤選擇」,感到非常懊悔,痛苦不已!
對自己誠實一點吧!大部分人對「未來消費」的「折扣模式」,其實應該是更接近於「朝日式」的—也就是像積雲斯所描述的那樣。 像掌門如此「八風不動」的,相信為數極少。儘管山繆臣(為了方便計算)用了「掌門模式」來建立他的「跨期選擇標準經濟模型」,他對這種個人隨著時間推移而發生的「偏好改變」,也顯得頗為困惑。作為畢業於芝加哥大學的高材生,他深深明白,若果「其他因素不變」(經濟學上有個很高檔的拉丁文「Ceteris Paribus」),也沒有任何新資訊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出現,一個(理性經濟)人的偏好、選擇、計劃,甚至行動,都不應該會作出任何改變!儘管困惑,他在文中還是強調自己確實注意到這種現象的存在,甚至還作出諸如「以購買終身壽險作為強制國民儲蓄手段」之類的建議,以免讓絕大多數的「朝日們」,在其「收尾嗰幾年」恨錯難返。按朝日「老屈」,這「發現」也許就是他雖出身於「淡水」芝大,卻成為「鹹水」MIT掌門的原因。
(朝日按:大約在七十年代開始,美國主流的「總體經濟學」分為兩大陣營。一派傾向自由經濟、市場經濟的「新古典主義」,其成員主要來自芝加哥大學、卡內基美隆大學、羅徹斯特大學、明尼蘇達大學等。由於這些大學皆靠近五大湖區,故被戲稱為「淡水學派Freshwater School」或「甜水學派Sweetwater School」;那邊廂一批主要來自哈佛大學、耶魯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史丹福大學、柏克萊加州大學、賓夕凡尼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的學者,他們傾向凱恩斯主義,支持政府介入。由於其校園皆多瀕東西兩岸,則被戲稱為「鹹水學派Saltwater School」。)
一如既往,後來一眾非常「理性」的「主流經濟學家」(甚至包括山繆臣本人),對山繆臣論文中指出的「不理性」,幾乎是視若無睹,而只是擷取了其中最「精華」的「理性」部分—以指數函數折扣的「跨期選擇模型」。
自從 凱因斯John Keynes的「宏觀思想」,在三十年代「大蕭條」中大放異彩,「總體經濟學Macro-economics」業已成為整個(美國,亦即「全世界」)經濟學門中的「顯學」。在「總體經濟學」中,「跨期選擇」這個課題扮演重要角色,因為它與「消費函數」這個概念,息息相關。
簡單來說,「消費函數」就是一個人若然得到一筆「額外的錢」(例如「退稅」),他會儲起多少,又會花掉多少。這顯然是「總體經濟學」中一個必須考慮的要素—要是政府把錢留給人民,但他們卻不去消費,那就不能達到「促進經濟流通」的目的了!早於凱因斯的鉅著《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中,就已經提出了這麼一個概念—把一個家庭所得增加時,額外增加部分用於消費的比率,稱為「邊際消費傾向」。 舉例一個中產家庭得到$15,000退稅時,若只會把其中的10%存起來,那麼這個家庭的「邊際消費傾向」就是90%,即$13,500了。
不過自從山繆臣開始以「消費函數」的角度思考,憑藉著越來越強大和精密的數學工具,在每一代經濟學家創造出來的模型中,「理性經濟人」變得越來越聰明,也越來越「理性」。他們不受「熱烈情感」左右,能把自己原初的計劃完美地貫徹。1957年,宗師級大家 佛利民Milton Friedman(1976諾獎得主)指出,一般家庭有「平均分攤消費」的遠見。佛老提出「恆常所得假說Permanent Income Hypothesis」(PIH),在他的模型中,一般家庭並不會一下子就把上面那$13,500花光,而會有遠見地將這筆錢以一個較長時段,例如三年,逐年支出,每年花掉$4,500!
莫迪利阿尼Franco Modigliani(1985諾獎得主)是與佛利民同期的另一位大師,作為「金融經濟學」的宗師,他認為人類應該更加聰明。他的模型關注的不是一年或者三年這些「目光短淺」的問題,而是有關個人(及其所構成的家庭)一輩子的總收入和支出。這個模型認為人會為「一生收入」分攤為「一生支出」作出計劃,故此,一個人年輕時的消費(或儲蓄)行為,必會受其退休,甚至遺產等計劃的影響。簡化(兼少許「老屈」)地說,若他預期自己還有五十年命,就會把上述的$13,500分五十年支出,每年花$270!莫大先生的理論被後世稱為「生命周期假說Life-cycle Hypothesis」(LCH)
正當你以為LCH已經把人類的「理性」推向極致時,哈佛經濟學家 巴羅Robert Barro(正在「排隊」拿諾獎)告訴大家,「完全理性」之上還有「超時空理性」!巴老師在1974年發表《政府債券是淨財富嗎?Are Government Bonds Net Wealth?》一文,把莫大先生的模型再推進一步。巴老師認為人除了會為自己打算外,還會關心子孫的福祉,他會為子孫留下遺產,子孫也會為他們的子孫留下遺產。如此「子又遺孫,孫又遺子,子子孫孫,無窮匱矣!」因此,當一個(有遠見的「理性」)人從庫房收到$15,000退稅時,他會明白這$15,000其實並不是「天跌落嚟的」,也不是「樹生的」,而是靠一筆「政府債務」(或潛在債務)來支付的。正所謂「出得嚟行,預咗要還」!這位精明的中產菁英,很清楚今天這$15,000的退稅,其實是來自其子孫未來的「加稅」!因此,他在處理這筆錢時,會考慮將其加在遺產之中,以備其子孫將來「交稅」之用!
(這裏為求簡便,講解以上幾個模型時有點「過度簡化」,也忽略了利息、通漲等因素。)
「理性」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相信若果各位事先不知道是「大師之言」,隨便有件「蛋散」把上面的「子子孫孫理論」告訴你,作為一個「非理性」的正常人,你大概不會相信他是「認真」的吧!不過,朝日要告訴你,巴老師的這篇論文,是方今「總體經濟學」中被引用最多的論文之一,而這個被稱為「巴羅-李嘉圖等價定理Barro-Ricardo Equivalence Theorem」的模型,也成了一個影響力極大的理論。
何以聰明的經濟學家,總愛假設其他人都跟他們一樣地聰明,而且還會和他們一起「越來越聰明」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正常人一定不會這樣思考。下一集,讓我們一起思考正常人到底是怎樣思考吧!
(未完待續)
15集關鍵字:
積雲斯遞減模型(非指數函數/折扣率遞減)
山繆臣遞減模型(指數函數/固定比率)
佛利民Milton Friedman:恆常所得假說Permanent Income Hypothesis(PIH)
莫迪利阿尼Franco Modigliani:生命周期假說Life-cycle Hypothesis(LCH)
巴羅Robert Barro:巴羅-李嘉圖等價定理Barro-Ricardo Equivalence Theorem(「子子孫孫假說」)
《不當行為》Richard Thaler著/劉怡女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