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說1902注定一戰?
講者:掌門
《注定一戰? 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 Trap?》(2017) Graham Allison
2015年習近平訪美期間, 作者在《大西洋月刋》發布了論文《The Thucydides’ Trap:Are the US and China headed for War?》. 該論文被行家推許為後冷戰以來 第三篇設定 學界辯論議題的文章. 前兩篇已是相隔二十年:亨廷頓的《文明衝突?》和 福山的《歷史的終結?》.
無獨有偶,三篇文章的作者都是哈佛大學的政治學者; 標題都附著「? 號」. 前兩文到得出書之時,問號不見了, 書名是《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和《歷史的終結與最後一人》. 鑒於前兩書遭到學界的嚴厲批駁, 本書心態稍抱謙卑,取名《Destined For War ?》,明智地保留了問號.
哈佛政治學名家一向擅場畫龍點睛,嘩眾取寵, 作者自鑄的新術語
〈修昔底德陷阱〉,當下立即熱炒.
古希臘歷史學家 修昔底德在其傳世作《伯羅奔尼撒戰記》中寫下著名論斷:「是雅典的崛起,以及斯巴達揮之不去的恐懼,使戰爭不可避免.」***, 千載之下,竟可對號入座.
話說公元前第五世紀,陸軍無敵的 斯巴達向來是希臘二百餘城邦的龍頭. 但雅典憑藉新興的超級艦隊,和海上貿易積累的鉅額財富, 挑戰斯巴達的盟主地位. 起初,兩城領導人都極為理智,盡最大努力避免爆發全面戰爭. 但最終,艱苦維持的 “三十年和平”, 卻因兩造附庸城邦之間的微小利益紛爭而破局. “伯羅奔尼撒戰爭”席捲整個希臘世界,十年兵禍,玉石俱焚. 雅典固之然戰敗亡國,斯巴達也元氣盡喪,丟失了盟主寶座. 不旋踵,希臘淪於夷狄,為北邊蠻族 馬其頓所征服.
「修昔底德陷阱」的要義是:斯巴達和雅典都是「城邦體系」的最大受益者,兩造都知道戰爭對於雙方都是重大災難, 兩造都不想要全面戰爭,但是戰爭卻終於發生.****
作者貫古通今,論斷 Def.在「區域系統」的内部, 每當傳統強權遭到新興強權的挑戰, 就會形成「結構性壓力」,導向全面戰爭.***** “結構性” 的意思是壓力從屬於系統運作的本性, 不以參與者的意志為轉移,不因可預見的災難後果而止步. 它是定向的國際政治動力, 最終會因微弱的外交紛爭導火綫,演變成 兩大同盟集團之間的毁滅性戰爭.
作者實證研究了 過往五百年間, 16個符合前提的歷史案例, 發現其中12次形成戰爭,只有4次倖免.*** 他分析了每局的緣由,尤其是四和局的特殊之處, 最終得出普適性結論:“戰爭雖非絕對不可避免, 但發生的機會遠比當時專家所認為的高.”***
古代爭霸戰戲碼之所以足堪當今借鏡,正因其 “對號入座性”.
〈古今之變〉
斯巴達世代執掌「希臘城邦體制」 牛耳, 認為這是由他創建,並藉著他的壓倒性軍事力量才得以維持. 雅典若非乘著體系之便利經商致富,怎有今日? 所以挑戰傳統秩序, 乃是忘恩負義,僭越妄為.
同樣的是,當今「美國治世Pax Americana」格局, 其具體設施「布列頓森林體制」(聯合國,IMF,世銀,WTO等機構.)和「美元秩序」, 都是由美國創建,並藉著他的壓倒性海軍力量維持的. 中國若非乘著體系之便利經商致富,怎有今日? 所以…..
從雅典的角度來看,波希戰爭中她的貢獻不在斯巴達之下, 而戰後海洋貿易勃興則完全是自身的開創與功勞. 但是雅典在體系中卻沒有得到應有的位置與尊重.
在布列頓森林機構內部, 中國認為自身的利益並沒有得到與其實力和貢獻同等的看重. 這從IMF和世銀投票權的爭議可見一斑.
在漫長的承平期間,兩造在體制中 “既合作又競爭”, 各自依據地緣政治條件與友好城邦結盟, 形成了以斯巴達為首的「伯羅奔尼撒同盟」, 與及以雅典為首的「提洛同盟」. 大戰最終由於兩造的屬邦 科林斯與克基拉 無謂地爭奪遠方偏僻小城的宗主權而引爆.
二戰之後六十年,以 美國為首的「西方工業國集團, G7」無論在政治,經貿和軍力諸方面, 全面壓制著餘下大多數 “發展中國家”. 世界承平則聚焦經濟, 在諸多 “森林機構”中,「世貿組織WTO」統合全球貿易的角色愈形吃重.
然而正是WTO「多哈回合(2001-2008年)」漫長談判過程中, 歐盟堅持著臭名昭彰的補助農業關稅政策不放手, 於是桌上形成了兩個談判集團:西方集團和新興國家集團.*** 後者以 中國,俄國,印度,巴西為軸心, 結集天下窮弱國家,與富強諸國周旋. 合縱連橫,互不相讓,多哈回合終致破局, 而WTO從此陷於功能瘓癱,這也是今天美中貿易戰的背境設定.
多哈破局,驅動風雲. 中國乘時崛起,以 「金磚五國BRICS」為軸心,主導設立「亞投行」和「金磚銀行」兩個大型國際發展銀行; 又成功將世界論壇移師「二十國峰會G20」. 世界面貌,為之煥然,隱露兩大同盟集團的氣象.
雅典並不是想推翻希臘城邦體制,想的是取代斯巴達的盟主地位; 甚或更 “謙卑地”,只想削弱斯巴達的權勢,提升自身的影響力.
今天的中國也不是想推翻布列頓森林體制,想的只是在體制内提升自身的話語權.***
雅典是城邦體制的重大受益者, 和平穩定的國際環境,成熟的外交慣例, 共通的商業行為守則,安全暢順的陸路和航道….. 在在都是雅典外貿成功的基礎條件.*** 作為既得利益者,又是個商業國,雅典理應厭惡戰爭.
再者,雅典和斯巴達都是民主政制根基深厚的國家, 按理不會輕率啓動禍端.
三來,當時的外交慣例高度成熟, 當事國可以派遣外交使者到盟國,甚或是敵國的公民大會進行遊說和辯解.*** 因誤會而導致戰爭的機會已降至最低.
但是雅典卻比斯巴達更加好戰,建立帝國的野心更為強大. 事實上,毁滅性戰爭主要是由雅典挑動和升級的.
〈阱症候群〉
在《伯羅奔尼撒戰記》中,修昔底德總結, 導致戰爭的三個驅動因素是:利益, 恐懼和 榮譽. 這三者之中,“利益”合乎現代意義所謂的 “理性”; 而“恐懼” 和 “榮譽” 則是 不理性的.***
Allison教授專擅的正是 國際政治決策中的“不理性本質”. 他指出「崛起強權」與「統治強權」都各有一種明顯的心理傾向. 濃厚的敵對意識構成兩造關係繃緊, 使到任何細微的衝突,都有可能放大成爭霸戰. 他稱呼這兩種心理傾向為:
「崛起強權症候群rising power syndrome」指涉 新興者日漸高漲的自我認同; 期待的巨大利益; 對 被承認和尊重的執著.****
「統治強權症候群ruling power syndrome」基本上是前者的鏡像, 被放大了的恐懼和不安, 因實際或想像中的“衰落” 而惶惶不可終日.***
兩造出於局勢變動蘊含的不確定性,面臨巨大的心理壓力,最終作出開戰的抉擇.*** 儘管雙方都清楚知道戰爭毫不足取;事前都盡了最大努力試圖避免破局.
作者分析的十六局當中,以“第一次世界大戰源起” 的英德爭鋒之局最為精彩. 一戰因為戰前各大國領導人的心思矛盾,鼓盪浮躁, 被戲稱為
〈夢遊者戰爭〉.
根據「自由主義國際關係學」理論:a國際貿易,b民主制度和c國際法, 此三者足以抑止,或者起碼平緩大型戰爭.***
但是,理論與現實並不吻合,一戰前夕, 國際商貿空前繁榮,各國議會制度已具雛型, 而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運作老練純熟,但戰爭卻仍然無法避免.***
事緣此時的大英帝國正值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象徵帝國巔峯的 維多利亞女皇於1901年去逝,更加深了暮色氛圍. 那邊廂,人口65mil,比英國多出一半的德國, 工業革命大功告成, 1910年GDP超越英國,成為歐洲領先經濟體. 1913年工業產出佔全球14.8%,超過英國的13.6%; 鋼鐵產量更是英國的一倍.
德國的出口製品,無論在英國本土抑或國際市場,正在取代英國製品. *** 早前的暢銷書《Made in Germany》警告英國人: “一個巨大的商業國家正在威脅我們的繁榮,並與我們爭奪世界貿易.”
由於政府的支持加上頂尖大學的活力, 德國的科學技術超越英國,雄視世界. 1901年開始頒發的諾貝爾獎,到了1914年德國總共獲得18項, 是英國的兩倍以上,更是美國的四倍. 特別是彰顯科技成就的物理學和化學獎, 德國共贏得10項, 幾乎是英美合計的兩倍. 這就是 “軟實力”.
有了財源和科技,德國人不再滿足於制霸歐陸的外交綱領, 想進一步追求環球 “存在感”. 1888年登基的 威亷二世雄姿英發,兩年後解僱了保守主義權臣俾斯麥. 新皇起用的擴張主義新外相說道:「我們必須殖民,不管喜歡與否. 」 「在即將到來的新世紀,德國不是錘子就是鐵砧. 」
德國菁英花費氣力,說動國會, 調撥龐大預算,首度建設大型艦隊,欲與大英爭奪
〈海洋霸權〉.
二百年來皇家海軍獨霸七海,這與英國執掌環球貿易牛耳,實質上互為表裡.*** 1889年皇家海軍宣布「兩強標準Two-Power Standard」:英國戰艦的數量要保持著相當於其後兩名競爭者的總和.*** 英國戰艦的素質也領先全世界. 當其時,緊隨英國之後的海軍兩強是 法國和俄國, 再後是美國,然後才是傳統的陸權國家德國.
1890年美國海軍戰略學家 馬漢Alfred Mahan出版《海權論The Influence of Sea Power upon History 》, 認為海軍實力是大國成功的決定因素.*** 威亷二世對此深信不疑,1897年任命海軍上將 鐵必制Tirpitz打造總計38艘戰艦的全新 “波羅的海艦隊”, 意圖在環球戰略層面削弱皇家海軍的制霸能力.
鐵上將的「風險艦隊理論」頭腦清醒,用意深遠, 其現階段戰略規劃只限於對英國沿海城鎮造成即時威脅. 重點是,如果兩軍決戰於海上, 就算德國戰敗,其力量也足以重創皇家海軍主力, 那麼其他強國就可以輕易收拾她. 如此一來,英國便不敢輕啟戰端, 而德國就可以放開手腳拓展環球殖民事業了.****
面對德國步步進逼,英國深感威脅,只剩擴軍一途. 海軍大臣費雪Fisher上將奉命重組皇家海軍, 下令建造「無畏級dreadnought」戰艦,以強化鎮懾力. 無畏艦比當時最前驅的戰艦航速更快,船體更大,裝甲更厚; 當然造價也更昂貴得多. 它的12英吋大炮具有雙倍的火力和打擊距離. 這又迫使法德海軍亦步亦趨,升級技術,以資因應, 形成典型的「安全困境」.
鐵必制果斷地向德國國會伸手,增撥海軍預算35%,使每年得以建造兩艘無畏艦. 他又著手擴建運河,使 波羅的海艦隊可以迅速調出 北海,露骨地威脅英國. 英國民間為之嘩然, 費雪把75%戰艦從全球調回國門,以應變局. 他在1911年即已準確預言,隨著德國運河落成, “末日之戰” 將於1914年10月21日長假週末降臨, 事實上大戰提早了兩個月,果真發生在某個假日週末.
1911年新上任的年輕海軍大臣 邱吉爾堅稱:“皇家海軍是我們所有的依靠.” 這句話洩露了天機,英國人缺乏安全感, 相等於修昔底德所說的 “斯巴達人揮之不去的恐懼”. 三年後,大戰開打. 此刻皇家海軍擁有20艘無畏艦; 而德國海軍則有13艘.
作者認為「軍備競賽」的結構性壓力,才是一戰開打的真正原因.**** 而政局上的種種矛盾掙扎,不過是天人交戰,在利益, 恐懼和 榮譽三個驅動因素的作用力之下,兩造最終難逃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