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90214
軍備及其影響(一) 懦夫博弈
掌門執筆
《軍備及其影響Arms and influence》(1966) Thomas Schelling
作者因運用 博弈論分析 “合作與衝突” 而獲得200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
謝林1951年取得哈佛經濟學博士,卻很早就名揚天下. 事緣1962年「古巴飛彈危機」的時刻,年輕的他曉以「懦夫博弈」的上乘心法,說動同樣年輕的 甘乃迪總統對 赫魯曉夫總書記施加軍事恫嚇,成功使對手屈服. 外間傳說他告訴總統：在迎頭相撞的鬥車遊戲中, 最強的玩法是拆掉軚盤,並且拿出窗外向對手揮舞. ***J (在本書探討 “懦夫博弈” 的章節中,作者並未提及這個傳說.)
羅素Bertrand Russell曾將冷戰政治比喻為
〈懦夫博弈〉.
何謂「懦夫博弈」? def.「這個遊戲描述兩個年輕人在高速公路上架駛汽車迎頭衝向對方, 在他們的伙伴和女友在旁觀看之下,比試那一個首先閃躲. 先閃躲的人被稱為 “懦夫”. 」*** (原文)
這定義可圈可點之處正在 “伙伴和女友在旁觀看”！ 即是說,「面子/榮譽/形象」是參加者的 背境設定,誘因和驅動力.*** 沒有伙伴和女友在旁觀看,沒有人會玩這種危險及無益的愚蠢遊戲.
懦夫博弈有幾個重要特徵, 其中最要命,也是最有趣的是
1如果你被公開邀請參加遊戲, 當你拒絕時,你已經參加了.***** 這是由於拒絕本身被解釋為 “即時閃躲”, 你已落敗並且成了懦夫. 因此懦夫博弈原理上是無法拒絕的,*** 只要我們生存在一個政治世界裡面,四周包圍著“伙伴和女友”的話.
2人們在這場遊戲中關注的不只是當前的勝負,更重要的是對玩家未來行為的預期.*** 一個前此屢番落敗的人會被預期為下次的懦夫,因而強化了對手的胆色; 反之,一貫流露魯莽本色的常勝將軍會令下次的對手心怯. (就像 特朗普努力扮演的角色.)
3就算在這種表面看來純粹是衝突的遊戲中,仍須制訂「合作規則」：**** “閃躲者必須右轉” 的規條用意在於避免 “無謂的傷害”. 伙伴和女友們雖則並不戒意“格鬥傷亡”,但仍會在意 “意外傷亡”; 而格鬥者並不當真想死.
作者的重大創見在於指出：那怕在尖銳的零和衝突中, “合作” 也無處不在。***** 理由在於 “兩敗俱傷” 並不符合任一方的利益.
舉例：熟練的高段玩家們懂得在 “最後關頭”同步閃躲, 構成和局,雙雙接受觀眾喝彩.*** (就像 特朗普和習近平未來希望做到的局面.) 有時兩位“謹慎”的對手也可以聯合宣示 “必須負責任地遵守法律或規範”, 又或 “警察近期加緊了偵查”, 以逃脫公眾的唆擺.
懦夫博弈不單只是年輕人的意氣之爭,其實在日常生活中也隨處可見. (與妻子 “博弈”時,一位丈夫很易成為 “懦夫”.) 在「暴力外交」上面 (最極端的形式是戰爭, 較温和的是制裁或斷交等.), 懦夫博弈構成了基本戰略分析框架.**** 至於核武威脅更加徹頭徹尾是懦夫博弈,兩造均深知大家骨子裡都是懦夫.
「我們在朝鮮死了3萬人,為的是挽救美國和聯合國的面子, 而不是為了挽救韓國.」作者如是說.
〈暴力外交博弈〉
近代西方國家的外交奠基於「威斯特伐利亞體制」, 戰爭的規範性服膺 克勞塞維茨金句：「戰爭是外交的延伸. 」*** 是戰爭服從外交的需求,而不是其反面. 外交(那管是粗暴的)能夠解決的問題,就不要訴諸戰爭.
「外交就是討價還價的交易」, 為了達致我方的要求,可以給予對方好處作為交換. 但如果一方擁有足夠強大的軍事實力, 就可能不再需要進行討價還價,而是透過「威脅」使對手屈服. 假使對手不肯屈服,無論是出於不理性的 “面子”, 抑或是理性的 “討價還價”(就算你贏了也會重傷.), 戰爭仍大有機會發生.
在崇尚 “理性” 的現代,戰爭被用作討價還價的手段.(超出這個範圍會被視為 “野蠻”.)「威脅戰爭」比「戰爭」更為重要,也更常見. 甚或可以將「戰爭」純粹理解成一種威脅手段.*** 雙方以戰爭威脅對方,但又都不想真的開戰, 看誰首先 “閃躲/屈服”,這就構成了「懦夫博弈」.
貫串整個戰爭流程,從戰前到戰後,處處充斥著外交. 尤其是勝負已分之際,更加立即轉入外交軌道. 於是武力的使用必須是「可預測的」; 並且可以隨時通過和解而避免,***** 因而恒常必須施加節制. 武力由始至終是用來交易的. ***
基於交易的本質, 武力的使用和威脅使用,必須針對敵力的需求和恐懼.***** 如果敵國珍惜的是商業,就要威脅封鎖其港口和航道(例如著名的“馬六甲困境”); 如果敵國珍惜的是人命,就要威脅轟炸其城市 (或狙擊其駐軍); 如果敵國珍惜的是資源,就要威脅炸毁其油田或管線. (如果丈夫珍惜的是妻子,妻子就要威脅割自已的脈.)
同理,「原子彈的政治目的不是廣島的死難者和工廠, 而是東京那些幸存者. 」作者如是說.
〈戰爭博弈〉
現代戰爭的目的 原則上不再是征服,滅國或領土兼併; 而是迫使敵方政府服從我方的政治要求.*** 行使武力的最佳限度是剛好能夠達成任務, 要極力避免雙方 “不必要” 的傷亡. 因此,現代戰爭 “思想上” 要求最大的節制, 盡可能避免 “全面戰爭”(ie最好只在釣魚台附近海戰,不要波及兩國本土, 而雙方的陸軍則限於 “隔岸觀火” 和從旁打氣.)或 “總體戰爭”(ie最好戰爭只是雙方軍事部門的 “競技”, 人民和經貿活動盡少牽扯在內.). 最好的戰爭是「有限度戰爭」.***
可惜的是,戰爭本質上傾向「自我催生及強化」：先動手的一方會建立優勢; 劣勢的一方被迫升級作戰手段和投入後備資源, 反過來迫使優勢的一方緊隨因應. 原先設想的有限度戰爭會快速演化成全面戰爭和總體戰爭.***
另外,戰役進程一般是「不可逆的」, 一經啟動,便要決出勝負. 武器愈是現代化,戰鬥愈是激烈, 決勝所需的時間愈短,膠著的機會愈低. 海上戰爭因為戰場缺乏地形掩蔽, 更會直接成為正面殲滅戰. 而未來的戰爭卻以海戰機會最高.
核武器的發明更將戰爭的上述性質推到極致. 那怕是核武庫存面對著常規武器的即時打擊, 只為了害怕它被毀壞,就被迫使用它.*** 只要一方動用了核武,另一方只得動用它. 只要一方設置了核武,另一方只得設置它, 是為「對稱性軍備競賽」.
核武器的要害不在於其大規模殺傷力, 因為現代武器的重火力,尤其是戰略轟炸機也可以做到同樣效果. 核武器的要害在於 快速及直接地大規模殺傷都市平民, 並且以一種恐怖的方式呈現在全世界面前. 在這個意義上,核武器本質上是「骯髒的」, 是一種恐怖主義. 它不是用來 “使用”的武力,而是用來 “交易”的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