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90701醫療與帝國(二) 醫療革命

讀書札記190701

醫療與帝國(二) 醫療革命

掌門執筆

 

現代醫療的一項重大革新觀念是「製藥」. 製藥的前提是先 掌握天然藥材中具備療效成份的特質, 再把該等成份提煉出來(現代則在實驗室研發和合成.),製成藥劑.***

舉例:鴉片是天然藥物,嗎啡是其具有藥效的成份. 很明顯,知道「鴉片」不等於知道「嗎啡」,嗎啡是要 “發現” 的. 而 “製毒” 則是一門現代革新性 “生物科技”.

 

不論東西方,自古以來「藥物」就是 植物材質或 礦石, 其中植物藥材占了壓倒份量. 故此古時「藥劑學」可等同於「本草學」. 然則,幾時才有「製藥」這回事呢? 其因緣為何?

〈製藥的起源〉

十八世紀中葉, 瑞典植物學家 林奈Carl Linnaeus利用歐洲從殖民地蒐集得的龎大植物標本館藏,發展出一套新穎的分類系統. 他的分類法既不依據 通俗名稱或地理與文化起源,也不依據用途; 而是依據 花朵雌雄部位的數目和排列狀況,即其 解剖結構. 這是全新的思維方式, 不從日常經驗,而從sense對事物進行系統分類.**** 此舉在知識史上影響極其深遠.

 

遵循這條思路,法國學者 拉瓦錫Antoine Lavoisier發展出一套新的 物質材料分類方法, 在實驗室內將質材分解,以考察其基本成份,並據以進行系統分類. 此法稱為「化學」.***

有了這些觀念和手段,藥劑師就可以 化學成份來了解藥用植物的 萃取物, 以確定其醫療效果.**** 於是一輪實驗室衝鋒,從鴉片中發現嗎啡(1804年);金鷄納樹皮的 奎寧1820;咖啡的 咖啡因1820;菸草的 尼古丁1826. 諸多異國藥用植物的療效成份得以釐清和命名,這是現代醫學的飛躍.

 

更進一步,從植株中提煉出療效成份,製成分離的藥劑, 用來滿足市場需求,就成為「製藥」.*** 製藥立即成為暴利行業,預兆了日後 “輝瑞Pflizer” 的橫行無道. 第一隻跑出的藥業股是 奎寧.

 

那時代,虐疾是帝國進前的最大礙,尤以非洲為然. 歐洲人主要從三個地點進入非洲:a西非的 畿內亞海岸(ie黄金海岸); b南非的 開普敦殖民地; 和東非的 莫三比克. 三者中以a點尼日河the Niger流域平原廣闊,資源(ie奴隸,黃金)豐富,最具開發潛力. 而溯河深入內陸,比翻山越嶺更具探險效益.

“探險” 顧名思義非常之危險. 1777年William Bolt探險隊沿 尚比西河深入內陸, 兩年行程中152名白人死亡132人. 1805年Mungo Park的尼日河探險隊只有5人有命回來. 1833年萊爾德 再進尼日河,48名白人死去37人. 此河域遂稱為「白人墳墓」, 而白人的死因—- 熱病”主要類型是 虐疾.

 

1841年英國政府委任Trotter和Allen隊長組織大探查團 三探尼日河以繪製地圖. 此行的不凡之處在於由醫師Thomson和McWilliam隨團, 首度在非洲進行大規模有系統 奎寧預防性投藥實驗.*** 實驗得出兩項重大發現:A大多數死亡源於一種特定的熱病; B服用正確劑量的奎寧可以有效預防該種熱病. “該種熱病” 當然就是虐疾了.

參加此行的145名白人有130人罹患熱病,其中只有40人死亡(這良藥極之 “苦口”, 很多人未有按規定每天服用充足劑量.); 而同行的158名黑人, 只有11人患病,1人死亡. 當中又以Thomson的親身經歷最有價值, 他在探險全程服用奎寧,並沒有患上虐疾; 但回到英格蘭停了服藥,卻中了招!

 

雖然業界早已認識到 秘魯的金雞納樹皮可治虐疾,但這樹有三十多種, 外表殊異,生物鹼含量參差,假貨充斥. 奎寧的適時出世為 “瓜分非洲” 提供條件, 單是軍部的訂單就不得了. 這是 “醫療與帝國” 的最佳範例, 醫學進步的原初驅動力不是 “濟世救苦”, 而是帝國擴張.***

 

英國人武功大成, 到了1854年四探尼日河,全團更無一人死亡. 反觀法國人“不信(英式)邪”,1895年遠征馬達加斯加, 總兵員21,600人折損5,592人,大多死於虐疾. 法國案例顯示殖民運動未必抑止於疫疾阻力, 雖則克服這阻力確實是現代醫療革命的動因.***

 

現代醫療的另一革新觀念是

〈預防疾病〉.

十六七世紀「大航海時代」,(除拉丁美洲外) 西歐人蒞臨熱帶多數是為了(武裝)經商, 前來的白人數量不多,其中有些人需要在地留駐. 居留群體極易病死當地, 按照 “平衡論” 病理觀點,身體與環境必須保持和諧, 疾病是“水土不服” 導致體質敗壞. 既是死於自然,當然無可救藥. 人命損失可視為 “運營成本”,從巨大商業利益中獲得補償. 人為財死,自古皆然,不足為奇.

 

到了十八世紀中葉,殖民活動擴張點燃起頻繁的戰事, 「七年戰爭」高峯期歐洲國家海軍兵員急增至7萬人,全都派往海外. 外出征戰的部隊死亡率極高,對國力和財政構成重大負擔,幾乎抵銷了殖民地整體收益, 這引起當局的極大關注.

細究之下,大部分折損其實是 死於患上急性疾病,而非戰鬥受傷,*** 病死率常達全軍的四五成. (1741年包圍Cartagena之役,英軍病死率駭人地高達七成.)

 

在醫療革命之前,業界把士兵的高死亡現象解釋為“水土不服” ,與及 “個人素質” 低下; 軍官的精神和體質高於士兵,所以死亡率也就較低.「細菌理論」的確立顛覆了傳統習見,患病是因為受到細菌侵襲. 軍官的營養和境況較士卒佳,才是較低死亡率的正確解讀. (有財有勢的)皇家海軍率先正視現實, 提出解決方案:系統地改善士兵的衛生條件以預防疫疾發生.

 

1747年皇家海軍外科醫師James Lind在戰艦上進行大規模分組實驗, 把12名患上壞血病的水手分成6組, 分別給予不同的 “抗腐敗劑” :蘋果汁,酏劑,醋,海水,橘子&檸檬,和 大蒜芥子催吐劑. 結果由橘子&檸檬組勝出. Lind醫師向當局提交一份報告,建言一攬子改善水手的起居衛生條件, 包括:船艙必須定期薰蒸和保持通風; 船員應該規律地洗澡; 水手應派發制服; 最後才是給予適當飲食,內中提及橘子&檸檬. 這報告起先石沉大海,最終卻得到當局執行, 成為皇家海軍和殖民基地的革新性實踐.

 

疾病是殖民地白人的頭號殺手,與及 “疾病是可以預防的”, 這兩項見解成為醫療和軍事規劃的轉捩點.*** 「預防勝於治療」從此成為金科玉律.

 

 

《醫療與帝國Medicine and Empire》(2014) Pratik Chakrabar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