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說1909戰爭,槍炮與選票
講者：掌門
《戰爭,槍炮與選票Wars,Guns and Votes：Democracy in Dangerous Places》(2010) Paul Collier
作者是 牛津非洲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前世銀 發展研究組主任, 當今 非洲經濟問題權威學者. 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哥斯達黎加總統Arias就是採納了作者的建議, 把軍費開支削減至零,成為世上首個主動解散軍隊的國家.
本書並非政治或歷史學著作,而是純粹經濟學取徑, 其抱負宏遠,指向政策建言.*** 研究對象涵蓋58個全球最貧窮國家, 作者稱之為「最底層10億人國家」, 其中39個是非洲國家. 非洲國家絕大部分都是1960年代從英法殖民地身份獨立建國. 由於政局動蕩,內戰不止,四十年來一貧如洗, 政府欠缺税收,依靠國際援助渡日. 2000年伊始,內戰次第平息, 資源有價,諸國政治經濟才漸上軌道.
經濟學家本能上只相信 “數據”, 一切人類行為和現象都需要 “量化” 才能成為「工具變量」, 用以建設「計量經濟模型」.(其學術典範是「統計學」.) 按建成的模型整理全局(呈現為諸變量之間的「相關度」.), 然後提出(相對主觀的) “因果解讀”.*** 所有歷史解釋,前景預測和政策建言, 必須立基於這類計量模型,去到偏執狂的地步. 😊
本書自詡為「暴力經濟學」,根據現存多個大型 非洲經濟數據庫, 針對 暴力衝突,叛亂,政變與及腐敗管治等國家層面亂象, 進行實證研究,分析其對後續國民經濟的衝擊.*** (eg. GDP負增長,資本和技術流失,外來投資削減等等.)
(有關「暴力衝突」的學術定義：def. 「大型暴力衝突」指 年死亡人數1,000人或以上;「小型暴力衝突」指 千人以下,25人以上者.)
最能反映暴力水平的數據,除了死亡人數之外, 就是「軍費開支」,主要包涵人員編制和武器貯備.
〈槍火〉
一般認為 槍枝泛濫/軍費高漲 是 “暴力衝突”的成因, 但作者卻反過來解讀成 “逆向因果關係” ：槍枝泛濫是暴力升溫的結果,而非其原因.**** 由於衝突各方體認到暴力風險正在提升,才購進槍枝.
大額軍費開支本質上是不可持續的,會因成本昂貴,無替代用途,且容易過時, 沒人願意或有能力長期維持. (除了美國人.) 冷戰結束以後,全球軍費旋即下降35%,便是明證.
一個有趣的問題：軍費開支(象徵為槍枝) 是奢侈品還是必需品?
經濟學定義「奢侈品」：def. (假設價格不變,) 隨著收入增長,消費者對該品項需求的增幅比 收入增幅更大.*** (換句話說：假設收入不變,隨著價格上升,消費者對該品項需求的減幅比 價格升幅更大.) 行話：該品項需求的 價格彈性>1. 奢侈/必需是相對觀念, 心法：沒有最奢侈,只有更奢侈！
按定義, 軍費/槍枝是奢侈品,不是必需品.**** 隨著個人收入增加, 購買槍枝的支出漲幅更大; (注意,是支出金額,而非品項數量. 不必然是消費量上升,可以是消費升級.) 隨著全球經濟增長, 軍費開支占比會愈來愈重.*****
這產生了一個令 援助國非常憤慨和氣餒的現象：底層國家政府的收入上升(不論其為稅收增加或援助增額.), 會導致他們提升軍費！事實是援助經費的確被挪用作軍費開支, 平均11%援助金額進入軍事預算.
當今之世,主權至上, 許多底層國家争取到國際援助金額的自主使用權. 就算援助條款上面指定了專項用途也沒法擋, 政府節省下來的錢仍會用來擴軍. 軍備競賽容易引致邊境衝突, 事發後國際社會既要維和,又要濟難….. 非常麻煩.
〈AK47的黑市價格〉
作者指出 ：地緣政治學家只懂計算槍枝在非洲的數量, 而不懂考量其價格. 殊不知 “交易”是對 “價格”的行為反應, 決定 “交易量”的是價錢. 根據一個「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主型號AK47)」全球黑市價格資料庫, 非洲的AK47價格只是其他地區的一半！
AK47結構簡單,可靠耐用, 最重要的是,未經訓練的人也可輕易地掌控. 反政府組織招募的人員大都是文盲年輕人,*** 稍加集訓,便即上陣,因此這槍殊為合適.
AK47價格低廉, 原因是前蘇聯大量生產,建立品牌,行銷全球. 更大劑的是,蘇聯曾把生產許可授予衛星國,導致技術普及; 而市場競爭激烈造成價格下行,產品泛濫.***
上述因素解釋了AK47全球價格低廉,卻未能解釋何以在 非洲再平宜一半. 答案是槍枝都是從 政府軍內部流出市場的.*** 政府官兵薪酬很低(更且時常冇糧出.), 盜賣軍火,事屬尋常. 叛亂頻生迫使各國進口大量槍枝, 這些額外倉貯正是盜竊的最佳對象.
由於非洲以外國家的邊境監控較為嚴謹, 大宗非法軍火交易(注意這損害到生產商的利益.) 很難跨洲達成,這才是全非閉端市場價格低亷的道理.***
理論上,廉價槍格降低了叛亂門檻, 使得 “暴力衝突” 發生機率大幅提升. 原本財力有限的反政府組織也可以承擔得起購置成本, 如此 「叛亂」容易升級成為「內戰」.*** 一旦陷入內戰,政府就 “大條道理” 向援助國 “正名” 其軍費開支,結果就是購槍. 如此 “槍枝流通”與 “內戰爆發” 陳陳相因, “循環無已時”.
作者認為,要打破這條 “因果鏈”, 不能指望非洲諸國內部自行約束.*** 治亂世要靠外部,國際社會(ie聯合國)應該以援助為誘弭,以制裁為大棒, 強行切斷非洲的軍火流通. 由於低層國家沒有軍工業,不能實行 “進口代替”,此法技術上可行.
問題：「民主國家」陷入 暴力衝突(包括 叛亂,內戰和對外戰爭)的機會, 比較「專制國家」是高是低呢? 憑直覺理應較低吧.
〈民主與暴亂〉
當然,這裡有個分類上的困難, 畢竟現今世上大部分國家的憲法 “明文上” 都很 “民主”. 作者使用一種名為「Polity IV」的政治體制衡量指標. 該指標按每個國家有否施行 全民普選,差額選舉,政黨政治,問責制,司法統治….. 等等重大情狀, 先割分其歸屬於“民主/專制”陣營. 再按施行力度,將民主國家從1級到10級(例如瑞士.) 列出 “民主信用評分”; 又將專制國家按其違反民主的情度分為 -1級 到 -10級(如北韓) .
「最底層10億人共58個國家」最高得分是+3, 民主化浪潮到來之前平均分 -6, 目前平均為0.
作者特別指出政制與良治沒有絕對關係.*** 有可能出現專制而良治的政府; 也有可能出現民主而惡治的情況. “失敗民主國家”雖經有效選舉,卻沒能選出賢能政府, 常見到頻頻換莊,社會分裂.
在作者看來,民主制度起碼能做到降低發生政治暴力的機率, 其理由有二：首先,「問責制accountability」促使政府回應國民的訴求; 其次,選舉是執政「合法性legitimacy」的唯一基礎, 導致不能回應國民訴求的政府下臺. 無論是回應抑或下臺,都降低了暴亂的機率.****
於是作者進行了實證研究,想要證明 “民主制度” 與 “暴亂” 「負向相關」, 結果卻大出意料之外,兩者完全沒有相關度！ 他搞盡腦汁, (很奸仔地)引入其他工具變量,意圖找出兩者的相關性. 經過一番折騰,終於發明了(自以為)石破天驚的理論：只要加進「人均GDP」這個經濟變量, “民主制度” 與 “暴亂” 便會浮現出模式. 本書就是解釋這 “驚天模式”的著作.
該模式有點複雜：Th. 在民主陣營中, “低收入”與暴亂正相關； “高收入”與暴亂負相關, 分割綫是2,700美元人均GDP. *** 換句話說,貧窮的民主國家易生暴亂; 富裕的才得享承平. “民主”原來要以 “富裕”為先決條件！
在專制陣營中,情況卻倒轉過來, 低收入與暴亂呈負相關,高收入卻呈正相關.**** 換句話說,貧窮而又極權的國家連暴亂的力量也欠缺; 窮國人均收入上升反而易生暴亂！
原來在經濟落後國家和發達國家實行民主,其作用正好相反. 富國行民主會促成治世; 但在窮國,民主恰好是亂源.*** 由於正反抵消,所以混同整個數據庫便看不出“民主制度” 與 “暴亂”存有 相關度. 作者先把數據庫分割為 民主與專制兩個部分, 然後獨立研究每個部分 “人均收入” 與 “暴亂”的干係,才看出了相關度.
真正驚人的發現是,兩個陣營的相關度呈現背反：民主國家愈富裕愈安穩; 專制國家愈富裕愈動蕩.***** 這隱含著如果制度不民主,國家經濟愈是增長,愈容易產生暴亂. 發展中的專制國家如不進行民主化改革,遲早大局生變！
〈媒體與暴亂〉
究其原因,作者解釋：暴亂並非易事, 既需要存在著 對政府強烈不滿的社會基礎(如族群歧視,貧富懸殊.); 也需要有組織地發動群眾對政府實施暴力攻擊(如成立革命陣綫,分離主義組織等.). 火藥與導火索,二者缺一不可！
媒體是發動群眾的關鍵要素, 經濟要發達到某個程度(反映在 “人均GDP” 這個變量上面.),媒體和媒體應用才在社會廣泛浮現.*** 媒體應用還需要一個先決條件：人民要具備閱讀能力, 而識字率與經濟發展正向相關.***
極度貧窮的專制國家接近完全沒有民營媒體,甚至連基本的通訊和交通設施也很薄弱,人民識字率極低, 情資阻絕使敵對派難以散播反政府思想與及策動暴亂,如此則 “天下太平”. 但是每當這類國家經濟逐步發展,出於社會生活需要, 教育,媒體和通訊設施自然發展起來,形成新型溝通平台.*** 這些平台便是暴亂的源頭, “專制國家愈富裕愈動蕩” 的道理在此.
1990年蘇聯解體,冷戰終結, 非洲諸國(甚至全世界)紛紛推翻(左右翼)暴君,建立 “民主政體”,是為「第三波民主化浪潮」. 這些新民主國家清一色都相當窮,只因外部“大變局” 才 “民主”起來. 經選舉上台的政黨政府欠缺治國經驗,貪腐橫流,自然政績不佳, 每逢 “資源咀咒”,民生困頓,便會滋生對政府深刻的不滿. 部族結構的基本盤,加上言論解禁之後蓬勃增生的媒體,有如火上澆油,焉得不亂? “民主國家愈貧窮愈動蕩” 的道理也在於此.
〈非洲式暴亂〉
非洲國家教育程度低,政治資訊混亂失實, 選民在選擇支持或反對現政府上面, 並非依據其治理全國的政績,而是按族裔身份選邊站.*** 在按部族編組的貧窮社會中,個人或家庭全無來自國家的福利保障,有事只能依靠族人的保護接濟, 先天上族人必須緊密靠攏,互為聲援. 如此, “族群忠誠”成為壓倒的道德價值和處世準則, 運作民主制度必需的 “社會公義”和 “法治精神”根本無從建立,**** 此所以非洲窮國無法有效施行民主制度.
既然 “效忠”並不依據憲政法制或事理上的是非曲直,同樣也不依據領導者的政績優劣, 選票被直接 “凍結”在互相對峙的族群陣營裡面.***** 儘管這造成了高投票率,但民主機制必然失靈. 大選前夕,兩邊有所憧憬,且忙於動員選戰,局勢反倒平靜; 選舉剛過,暴亂旋起. 敗選的一方深恐遭到清算, 便拒絕交出政權,或者發起暴亂.***
非洲國家內部常陷於族裔對立,鄰國又包藏禍心,或明或暗支持叛黨, 加上槍枝價亷易得,人命賤如泥土, 暴亂成為家常便飯,社會和經濟建設舉步維艱. 國際社會並不吝於經援,但是維和成本過高,無法持續.***
本書是針對這種困境的學術研究.
〈制暴致治〉
作者認為非洲諸國的問題是個死局,在 “稍富便亂,民主即死” 的制約下, 要達致 “人均GDP 2,700美元” 這建設民主的割分綫無異痴人說夢. 人均GDP 2,700美元,即每天收入7美元,底層國家大都明顯低於此水平. 世銀的赤貧綫更低至每天收入1.25美元.
作者對非洲諸國的 終極政策建言是：A發展道路有優先順序, 即先行發展經濟,然後改革政治. 推動民主化的理想時機應該在國家經濟發展達到中等水平的時候.***
B為了平安過渡低收入不穩期, 國際社會應該大力 “修訂” 各 “民主” 窮國的政府和政黨組織的行為,以預防或平抑暴亂. 可用手段包括以 “援助” 為餌食; 以 “制裁” 為威逼; 以“維和” 名義施加鎮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