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史131020
中國古「坐」史:從「席地而居」到「高座跂踞」
朝日執筆
(甲)上古至先秦的「席地而居」
公元前203年,韓信攻下齊國,遣使向漢王劉邦要求任命為「假齊王」,即「代理齊王」:
《史記.淮陰侯列傳》
楚方急圍漢王於滎陽,韓信使者至,發書,漢王大怒,罵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張良、陳平躡漢王足,因附耳語曰:「善遇之,使自為守。不然,變生。」漢王亦悟,因復罵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
我們想像一下當時的情況。 劉邦應該是坐著的。 張良、陳平他們如何可以從後「踩」劉邦的腳,而不被旁人發現呢?這是因為漢代人的「坐」法與我們今天大不相同。從出土的漢代陶女「坐俑」,可以看到他們「坐」的時候是雙膝貼地而臀部放在腳跟上,剛好露出了半隻腳掌,張良因此可以不動聲色地「撩」劉邦的腳板底。
漢承秦制,而再往上數就是春秋戰國,甚至史前時代。從考古遺址可知,原來中國人自史前時代,一直到秦漢,「坐」的方法也沒有多大改變。
各位大概都會認同,我們現代「坐」的方法應該是較舒適的吧!這並不純因為我們都是現在「垂足」人,事實上「垂足而坐」的確是比較符合人體工學的。按老人家的說法,「屈埋對腳」,氣血不通嘛!猴子在樹上不也是垂著腳坐的嗎?既然垂著坐比較自然舒適,我們的祖先何以偏要「作賤」自己呢?原因只有一個,「樓底」不夠高!
不知從何時開始,史前人類離開洞穴,開始懂得「建屋」。根據考古發掘,當時最優質的建築材料是「混凝土」—- 在以薑石燒製而成的「水泥」內,混和輕質陶骨料。不過,由於這種混凝土成本極高,只能鋪在 「夯(音 “坑”)土牆」的外圍作為加固,而很少直接用來作結構建材。建築材料和建築技術令當時的房屋無論室內面積和「樓底」高度,都受到極大的限制。
先說室內面積。新石器時代一般村落遺址中的房屋,面積一般只有幾十呎至百來呎。在這麼狹小的生活空間,坐在地上比「高坐」更能有效利用室內空間。
不過更為關鍵的其實是「樓底」。 《周禮.考工記》記載了當時房屋「明堂」的高度,為「九尺之筵」,也就是一張「九尺地席」立起來的高度。九尺樓底好像也是蠻舒適的,但可別忘了周代一尺折合只有23厘米,一說還只有19厘米!算多的好了,大廳的高度也只有207厘米,也就是6呎10吋!「先進」的周朝宮室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史前時代了!
樓底如此地低矮,若像我們現在這樣「高坐」的話,必然非常壓迫。於是「坐在地上」成了唯一的選擇。 不過也許各位又會問,坐在地上也可把腳放在前面嘛!何必要坐在屁股上這麼辛苦呢?這又與古代的服裝, 特別是「上衣下裳」中的「下裳」有關了。
古人下半身的男裝衣著,明顯就是一條「裙」,裏面則是一條「開襠褲」。 「褲襠」這東西是到了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才普及起來的!在沒有褲襠之前,如果不想做「任劍揮」的話,就穿「丁字褲」吧!不過,就算穿了「丁字褲」,若盤膝坐在地上的話,似乎也有點不雅吧!這種坐法因為形如「筲箕」,故叫做「箕踞」。當時只有「爛仔」才會這樣坐,例如漢高祖劉邦。
《漢書.張耳陳餘傳》
「高祖從平城過趙,趙王旦暮自上食,體甚卑,有子婿禮。高祖箕踞罵詈,甚慢之。」
先秦時的室內布局,一般是先在地面鋪滿厚大的席,叫「筵」。上面再按需要設置坐或臥的「席」或矮牀,置物的几或案。
話說楚莊王得知派往齊國的使者在途中被宋國人殺了,非常憤怒…..
《左傳.宣公十四年》
「楚子聞之,投袂而起。履及於室皇,劍及於寢室之外,車及於蒲胥之市。」
「室皇」是前庭。由此可見,由於室內鋪筵,室內是不穿鞋的。楚王衝出去時太急來不及穿鞋,僕人帶著鞋追出前庭。這就是成語「劍及履及」的典故。
日本至今仍保存著古禮,不過,他們其實還是不夠「正宗」。因為入屋除了不能穿鞋外,是連韈也不能穿的。這種室內必須「赤腳」的禮儀,至少一直到隋朝,也就是日本派「遣隋使」來學習之時,仍是如此。
《隋書.禮儀志》
「極敬之所,莫不皆跣。」
從上世紀約六十年代開始在四川不同地方陸續出土的「畫像磚」,可以看到當時的宴飲和聽課的情況。有沒有穿韈當然看不清楚,但比對剛才現代日本的情況,會發現一個不同之處,就是「坐席」的長度。中國古代的「席」是相當長的。長沙馬王堆出土的西漢「莞席」長逾兩米,顯然不止坐一個人。所以才有管寧和華歆「割蓆絕交」的故事。
當然,為了表現尊卑,高檔人還是要坐得高一點。所以除了「坐席」以外,還有可以「坐牀」,河南信陽長台關楚墓出土的木牀,面積有223cmx136cm,腳卻只有17cm。
另外,為了配合席地而坐,當時還有樣現在沒有的家具—「隱几」,就是扶手和靠背。
(乙)南北朝至唐宋的「高座跂踞」
公元316年,西晉滅亡。晉室在南方建立東晉,北方中原之地就成為五胡十六國爭逐的場所。最後 拓跋鮮卑統一北方,建立後世稱為「北魏」的政權。之後雖然分分合合,但大體穩定。南方則由東晉、宋、齊、梁、陳更迭。這段時間史稱「南北朝」。
從政治軍實力上而論,南不如北。南朝人於是阿Q上身,強調自己方為「華夏文化正統」,嘲笑北朝人「無文化」。其中一個重點譏諷主題就是他們的「無禮」坐姿。
《南齊書.魏虜傳》
「虜主及后妃常行,乘銀鏤羊車,不施帷幔,皆偏坐腳轅中;在殿上,亦跂據。」
第一個在南朝廟堂之上「垂足而坐」的是 侯景。他本來是北方降將,後來發動兵變,困死梁武帝,以武力控制朝廷。不過,他讓南朝百官最深刻的印象,大概還是他的坐姿。
《梁書.候景傳》
「牀上常設胡牀及筌蹄,著靴垂腳坐。」
他在傳統牀具上再加設胡牀(日本今日仍用此稱)和筌蹄,是典型的Crossover,還是穿著鞋,實在非常「野蠻」。
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的一次文化大融合。 外族不斷學習中原漢族所謂「先進文化」的同時,中土其實亦不斷吸收外來文化。南北朝期間頻繁的中外文化交流,終於孕育出一個開放性文化大國—- 大唐帝國。魏晉至唐宋這段時期,其實就從先秦的「席地而居」到我們今天的「垂足而坐」的關鍵時刻。***
無可否認,垂足而坐符合人體工學,也坐得比較舒適。只是長期席地而坐,成了傳統,若無外來文化的衝擊,大概很難會有人忽然想到要坐起來。不過,要垂足而坐,首先必須克服一個基本條件,這正是先秦人之所以要席地而坐的原因— 「樓底問題」。
從秦漢到魏晉以至盛唐「都城」的演變,可以發現宮殿所佔比例越來越少。這表示「市民」數量日益增加,城市越來越繁榮,逐漸由單純的政治中心演變為兼具商業中心功能。***
統治階層「養分供給」增加,令宮室的建設可以更加宏偉華美。另一方面,城市功能多樣性,不同的場所對建築工藝的需求也不同。這段時期是中國建築史和土木工程史上的躍升期。***
這段期間是木製結構冒起的黃金期,木比土石輕,相對強度大,而且有彈性,能承受較大的橫向拉力。建築物的高度由是得以提升。 「斗拱」的發明更將木結構的威力發揮到極致。斗拱除了可以把木材造成多層結構外,即使是同樣的牆身高度,單是拱頂已能大幅提升室內的空間感。
不過,單純的技術提升只能提供客觀條件,並不足以直接改變生活文化。尤其是南北朝期間,南方漢人政權為強調自己的華夏正統,刻意抗拒「胡人風俗」。早於漢代,西域的高足家具已在今日新疆一帶流行,但始終未能大舉進入中土。唯一在文獻中出現的是「胡牀」— 摺凳,它被寫入《續漢書.五行志》,被視為東漢滅亡前的「妖物」。
文化問題要靠文化解決。 如何讓大眾接受垂足而坐呢?佛教的傳入及流行是一個關鍵。*** 我們現在常見的「盤膝而坐」佛像造型是中唐以後才流行的。佛像以這種稱為「跏趺坐」的方式呈現似乎已是常識了。 不過,原始的佛教造像卻並不一定是這樣坐的。先看山西雲岡石窟的「阿私陀占相圖」,仙人阿私陀垂足坐著的是一個「筌蹄」— 束腰圓凳。 再看一個時代後一點的莫高窟造型,既有盤雙膝的「跏趺坐」,也有雙腳一屈一垂的「半跏趺坐」。 當然,垂足而坐的佛像經典造型還是武則天年間的「樂山大佛」。既然佛也是如此垂足而坐,人當然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垂足而坐」了。
到了唐代,胡漢一家,連皇室也有胡人血統。國勢強盛也讓漢人有足夠的胸襟,包容天下的文化— 尤其是能改善生活的那些「生活方式」。 唐代高坐和低在並存了一段時間,不過在正規場合仍多是坐席。到了宋代,基本上就沒有人再席地而坐,連皇帝上朝也坐高椅了。為了配合高坐,所有家具組合也「全面提升」,與我們今天也沒有什麼分別了。
主要學理出於:
楊泓《華燭帳前明—- 從文物看古人的生活與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