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50527
盛唐詩(二)動容出語總成詩
蕭律師執筆
〈過渡時期的詩人〉
在712-722年唐玄宗統治初期,幾位宮廷詩人,像宋之問、沈佺期、李嶠、郭震相繼去世,一時間詩壇失去了領導。但也在同一時期,幾位未來負盛名的詩人漸露頭角。青年王維獲取早慧的聲譽,而較年長的孟浩然已孤立地寫出一些傑作。在寒門出身傑出的政治家張說扶持下,過渡時期的新風格正在形成發展。
張說(667-730)算是出身寒微,在武后時期嶄露頭角,後來更成為玄宗的丞相。他現留存有352首詩,是過渡時期最大的詩集,在開元初期產生了廣泛影響,對於盛唐風格起了重要作用。
張說的作品包含了許多熟練但完全缺乏靈感的宮廷詩,但此點卻成為他個人詩的肯定價值。由於缺乏宮廷詩人以正規修辭闡述主題的能力,張說以率意、近於散漫的筆觸表現統一的旨意。他沒有精緻的技巧與才能,卻使他成為一位較富理想的詩人。他的率直產生一些優秀詩篇,大多作於貶任地方官時。看看以下這一首從王續以來不再聽到的聲音:
「醉後樂無極,彌勝未醉時。動容皆是舞,出語總成詩。」《醉中作》
這種自我頌揚以及因酒醉而釋放的率真衝動,在初唐的社交界裡是禁忌的。
張說對年輕詩人的扶持比他自己的作品更有意義。他最著名的門生是張九齡(以後敘述)。由於張說出身寒微,可能令他特別樂於在門客中留一些大家族的成員,其中王翰(710年登進士第)就出自太原王氏。王翰為人放蕩不羈,在那個時代比張說更有名,但他的作品只有十四首保存下來,其中有幾首是流麗優美的七言詩,在那時十分流行。這種風格以及放蕩不羈的詩人角色,可從王翰一直追尋至稍後的崔顥。其後另一位傲岸的詩人繼承和改造了這一形式和角色,此人就是李白。
王翰兩首《涼州詞》後來成了邊塞詩經典作品,它們是矯正唐初慣例的典範。***第一首比較接近盛唐風格,但第二首對初唐慣例的改造更重要:
「秦中花鳥已應闌,塞外風沙猶自寒。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氣盡憶長安。」
中原已遍布春光,邊塞仍是冬天。對這一現象的關注,是邊塞樂府最普遍的主題。在初唐,這種陳套是細節修飾或巧妙變化的原始材料。王翰的處理與初唐不同的地方,在於將注意力從修飾技巧引開,指向一種情調和現成的文學境界。在那時的讀者讀到第三句時,立刻知道士兵對胡笳曲的感受,但這首詩僅僅陳述他們「憶長安」,這種不帶感情色彩的陳述,將士兵應有的強烈願望隱蔽了起來。這首詩有意寫得純樸,在此以後的幾十年的詩歌,都持久地熱衷於尋求真實性,避開精緻技巧。
王灣(712登進士第)留詩十首,其中最重要的是《次北固山下》(或《江南意》)以兩種種文本傳世,中二聯實質上一致,但首、尾聯完全不同。兩種文本不同地方本身就很有意義:《江南意》較接近八世紀中葉風格,而下引詩則較接近初唐詩法的修辭結構,故可能較早出。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書可處達?歸雁洛陽邊。」《次北固山下》
這首詩的聲譽主要依靠第三聯,受到張說和後來讀者的高度讚揚。而這一聯的活力又在於第六句那似是而非的雋語:春天本正開始於元日,卻較早來到南方,從而出現「舊年」;在日出之前,微弱的陽光已瀰漫水面,造成「夜之日光」的景象,構思新奇,寫出了一種新鮮的感覺。如果說王翰有意識的純樸迎合了盛唐新美學標準的一個方面,王灣複雜化的新奇技巧則迎合了另一方面。
長江下游以南地區對盛唐風格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雖然宮廷詩源於南朝宮廷,到了八世紀,這種正規風格已和西北的長安聯繫在一起,東南地區為貶逐詩提供了孤獨的背景,為個人登山遊覽提供了優美的景象,並提供了與這一地區相聯繫的輕靡艷冶的生活方式。
東南模式在京城的流行產生許多優秀詩篇,如孟浩然、李白、儲光羲等的。這些詩篇或撰寫於這一地區,或描寫這一地區。其後在八世紀後期的政治動亂中,東南地區成為安全避難所,成為與京城相抗衡的詩歌創作中心。
在過渡時期,東南詩人也對盛唐風格的形成作出貢獻。《舊唐書》列舉了一群馳名於中宗時的東南詩人:包融、賀知章、張若虛等「吳越之士,文詞俊秀,名揚於上京」。賀知章得到張說和張九齡的共同扶持,成為盛唐最著名狂士之一。
絕句本植根於南朝樂府,在賀知章和其他東南詩人的作品中占據了突出的位置。東南文學模式可以被轉換成其他體式,如已盛行於京城的七言詩。張若虛以其著名的《春江花月夜》,完成了這一轉換。
(猶記先師彭幹也曾對此詩有如下評論:
「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句道出宇宙之無窮,雖人事屢遷,自然界中江與月卻永恆不變,於是堂廡始大,境界遂寬。)
在過渡時期之前,七言詩已經流行了幾十年,它與直率狂放的聯繫,使其吸引力在盛唐仍持久不衰。七言詩最著名作者之一是劉希夷,他以精通音樂和放浪不羈著稱。傳說由於他拒絕讓舅舅宋之問竊取下引詩的第六聯而為宋所殺。
《白頭吟》一詩可作為八世紀頭幾十年流行的七言詩風格的代表。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舊來歌舞地,惟有黄昏鳥雀悲。
這種對於短暫事物的動情哀歎,與王勃《臨高臺》一類作品極相似。早前的詩篇充滿了繁富的描寫,而劉希夷的詩卻從大量陳套中流暢地引出主題,詩中處處體現了流行歌謠的魅力。
《盛唐詩 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The High T’ang》(1981) 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 (譯者:賈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