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SE隨筆150610
地產霸權 :新馬克思主義的城市研究
譚復生執筆
2011年香港出版了一本暢銷書《地產霸權》,書中指出香港的大地產商如何壟斷行業,並以地產業為基礎擴張到經濟領域的各方各面,從而剝削廣大市民。看官你可有想過,這種“地產霸權”的說法在社會學家眼中並不新鮮呢?
讀過社會科學的人對書中論調應該似曾相識,這和馬克思主義的說法十分相似。只要把上述主張中的“大地產商”轉換成“資本家”, “地產業”換為“工業”,“市民”換成“工人”,便完全等同於馬克思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了。
事實上,「新馬克思主義者」在理解現代都市發展上面的確做了一番功夫。其中以 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卡斯特爾Manuel Castells和 哈維David Harvey (《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的作者)三位大家為代表人物。
首先,列斐伏爾Lefebvre發揮其想像力,無中生有形成洞見:「資本主義的發展主宰了城市的空間佈局。」*****
在此之前,馬克思主義者的社會研究分為兩條主線:一條是經濟關係對社會生活的影響,也就是勞資雙方的角力對社會的影響,即「階級鬥爭論」;另一條是時間對人類社會發展的意義,也就是「社會發展階段論」。然而,對於資本主義如何行諸空間可謂一片蒼白。
在這樣的基礎上,Lefebvre肩負起思考空間的重任,提出了城市的 “空間塑造”為資本主義所主宰的說法,其核心論旨在於空間的用途。在他看來,城市的空間塑造往往有利於資本家的活動,卻犧牲了勞動者的利益。***
舉其大者,城市交通最便利的核心地段往往被大資本家擁有,提供了戰略位置和機會以控制社會其他部門。相比之下,越貧窮的勞動階層就越住在城市邊緣,上班往往要擔心交通擠塞,和社會其他部門的人來往不甚方便,結果造就了勞動階層的社交範圍侷促,更遑論把握社會脈動了。***
然而該如何考察社會空間的特徵呢?他提出了三個標準:1. 空間實踐; 2. 空間表徵; 3. 表徵的空間。
“空間實踐” 就是人們怎樣使用這片空間。 舉例學生早上八點上課,課室成為學習地點;接著在休息時間變成社交和娛樂的場所; 下午四點左右放學離開, 空間棄置。這就是中學生在課室的空間實踐。從這例子我們可以看到,城市不同的空間佈局有意無意地規定了人們的日常生活。
“空間表徵”就是怎樣把空間佈局化為情報,給人觀察和思考如何進行規劃。其中的佼佼者就是地圖, 要做城市規劃,不可能沒有地圖就能憑空想像吧?
而 “表徵的空間”就是設置地標,這對於當地人有著象徵或者文化意義。就像天安門之於北京,克里姆林宮之於莫斯科, 人們對某個地方的印象,往往源於這類地標。而地標背後隱含的象徵意義,正好反映當初城市規劃師力圖給人的印象。
卡斯特爾Castells皓首窮經,繼承了Lefebvre“城市變遷發軔於資本主義社會根本的階級矛盾”的觀點,進而發現技術轉變導致城市空間的本質改變。****
Castells才華橫溢,早歲成名,精通多國語言,掌握多元語言對城市研究的視野起著拓闊作用。他把“城市空間是資本主義制度運行過程中的產物” 這一觀點,透過廣泛的實證研究,落實到市民的工作、生活和消費層面之上。後來他把著力點放在社會運動上,探討社會運動如何反映市民持續而有規律地尋求城市限制的突破。經過深入研究,進一步發現技術深刻地影響著社會運動的性質,最終技術成為他理解現代資本主義制度發展的焦點。
在Castells看來,技術對城市形態的改變反映在兩方面:第一,技術造就了新的生產和消費; 第二,技術移除空間障礙,擴大人類的活動範圍。第二次工業革命中電力和電車的普及使用正是佳例,造就了人口更加集中在城市,並形成更大的工業生產規模。
從這裡前瞻,Castells看到信息技術對世界的影響力。通訊發達促成了信息快速流動,讓跨網絡的人群組織和聯繫上更加方便,同時也弱化了國家的力量。其影響可以從兩方面明顯地看到:「社會運動」和「空間運用」。
在於社會運動上,參與者的動機因為通訊便利而有所轉變。在工業時代,人們參加社會運動的主要目的是推翻資本主義制度,並透過工會機構高度組織起來。如今新社會運動更多的是關注參與者之間的身份認同,身份認同往往源於對共同問題的關注。就像最近的「雨傘運動」源於對政府的不滿,參與者的策略和「六七暴動」時的高度組織化和貫徹紀律大為不同,更多地把資源放在宣傳以凝塑身份認同,而非採取激烈行動來迫使政府接受其訴求。
在空間使用上,城市佈局和人們的生活方式因為技術革新而大幅改變。新技術主導的新城市不斷湧現,不斷擴張,美國硅谷便是個好例子。在生活方式上,電腦和互聯網的普及造就了 “家居工作”。
哈維Harvey多年精研,成功運用馬克思對於商品的概念, 透視城市中階級鬥爭的形式和渠道。商品由兩種價值構成: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可以看成是轉手買賣的時候,中間可以拿到多少利潤;而使用價值,就是用家在消費這個商品的時候覺得值不值這個價錢。
在Harvey看來,土地和房地產也是一種商品。社區重建的時候,業主和開發商之間的衝突,恰好是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衝突。業主在意於新物業的長遠使用;而開發商就只管遷拆重建後,轉手賣出時可以拿到多少利潤。這點對香港近年風起雲湧的文物保育大潮給出了有力的解釋。
從商品概念分析整個城市體系,Harvey得出了一個結論:城市就是創造利潤的引擎。*** 他總結出城市中三條累積利潤的資本主義迴路:第一條與生產和消費的基本過程相關,也就是馬克思主義拆解資本主義制度的核心;第二條則與城市建築環境相關,例如建築物、道路和交通方式等等,也就是“地產霸權”的發軔之所;第三條就是令資本主義制度更為完善的科學知識, 比爾蓋茨、馬雲、喬布斯等新科技產業商人就是凭藉這條迴路登上社會的頂峰。
三位宗師在資本社會和城市發展的勾連上面可謂極具創見,其中以Lefebvre為首,從零開始勾勒出資本主義發展對城市空間佈局和利用的影響,開創了新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潮流;而Castells和Harvey承前啟後,進一步拆解資本主義制度下城市發展的動力。Castells展現了技術作為資本主義制度的關鍵,如何深刻影響城市生活和佈局;而Harvey則運用商品概念洞悉城市中的階級鬥爭,讀罷其說,不勝“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感慨。三位大家中,影響最深的莫過於Lefebvre,他以雄奇的想像力開創以馬克思主義理解城市發展的先河,為後來者提供無數靈感。
然而,任何馬克思主義者因為祖師當初定下的分析框架,都無可避免地面對一個缺陷:除了經濟和生產,人類的行為還受到其他社會因素的影響,例如種族和地方政府。那麼在分析城市發展的起因時,不同的社會力量又該如何定位呢?正因為這樣,其他的理論視野才被需要。
參考書目:
《城市的世界:對地點的比較分析和歷史分析The World of Cities: Places in Comparative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2003) Anthony Or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