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SE隨筆150901
光影中的人生與哲學:《留芳頌》幸福與意義 (上)
Tony執筆
2007年日本朝日電視台重拍了 黑澤明兩齣名作,其中一齣是1952年的《留芳頌Ikiru》。畢竟已過了50多年,社會環境變了,新版本在內容和角式設計上都作了改動,但卻欠缺了原作的荒誕感。
<渡邊的困局>
《留芳頌》男主角 渡邊勘治在政府任職超過30年,是市民課課長。他行將退休時被診斷患上末期胃癌,生命只剩下幾個月。本來他想告訴兒子這壞消息,卻意外地聽到兒子和太太計劃搬離老家,並打算拿取他的銀行存款和退休金去蓋新房子,對他來說,這比癌病帶來的打擊更沉重。他太太早死,和兒子相依為命,為了兒子,他拒絕再婚,每天埋首工作,省吃儉用。可以說,他一生中所做的每件事情都是為了兒子,兒子就是他的寄望。可他為了兒子,兒子卻不再為他了,因為兒子長大了、結了婚、有自己的打算和寄望。如果渡邊的人生目的是養育兒子成人,等自己晚年時有人照顧,那麼他失敗了。這個失敗在剎那間將他一生所做的一切變成無意義。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我們往往以為一個 “行動action”的 “目的purpose”就是行動的 “意義meaning”。*** 例如一個人為了參加馬拉松,每天下班跑幾十公里路回家。他每天辛苦地跑意義就在於參加馬拉松。反過來說,我們之所以認為一件事情無聊、沒有意義,往往因為我們不知道它有什麼目的。
然而,有目的並不必然有意義。**** 人的一生由無數大大小小的行動所組成,當中大多數都有一定的目的,有長期的,也有短期的。當你很想達致某個目的,你會很樂意為它此去做某些事,你會覺得做那些事有意義。不過,當你反覆做著相同的事,嘗過無數次達成目的所帶來的歡愉之後,你便不再對這個目的感興趣了,於是有意義的事情變成無意義。 可是我們的生命中都無可避免地充滿著這類重複得太多而讓我們覺得無意義的小事情。
或許我們會想,如果生命有一個終極目的,那麼我們可以想像人生中所做的每件瑣碎事都是為了達成這個終極目的而做的,那麼一切立刻變回有意義了。多美妙啊! 然而,人的 “終極目的”是什麼? 人究竟有沒有 “終極目的”?
可能渡邊從來沒有想過「人生意義」的問題,可他一直以為自己的人生是有意義的,因為他一直以兒子為人生的終極目的。為了成就這個目的,他可以忍受沉悶、重複、無聊的工作。換句話說,是他的目的令他覺得一切都是有意義的。然而,當他知道這個終極目的不可能達成後,他頓時意識到過往自以為有意義的事原來是徒勞、無意義的。就像那個為了參加馬拉松的人,經歷了漫長艱苦而沉悶的鍛煉,到頭來卻發現根本沒有馬拉松比賽。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氣餒呢?
死亡終歸把人的一切努力與成果取消,使在世的一切目的與企望化作烏有。渡邊在知道自己即將死去時才意識到這一點。當然,如果渡邊有信仰,他必會相信所做過的每一件事情都必定有終極目的,儘管他不知道這個目的是甚麼。如果渡邊沒有信仰,他必定很難過,因為發覺自己原來做了一輩子傻瓜。三十年來沒有請過假的渡邊不想再上班了。
<出路>
渡邊每天在街上游蕩想尋回一些快樂的日子。然而怎樣才活得快樂? 他並不知道。快樂在哪裡?在華衣美食?在輕歌漫舞?在軟玉溫香?通通都不是! 渡邊想找回失去的青春,但青春一去不回頭,他不可能從頭規劃人生了。 那麼他的一生註定沒有意義了嗎?
徹夜尋歡不果,當早上人人趕著上班的時候,疲憊和失落的渡邊在回家路上碰見年輕女下屬 小田切豐子。小田切正想辭掉市民課的工作,但偏偏身為課長的渡邊卻連續曠工五天,程序上必須要有課長蓋章才可正式提出請辭,所以等得不耐煩的小田切只好找上他家門來。 渡邊問小田切為何辭職,她說在市民課工作以來都沒什麼新鮮事發生過,所以寧願去工廠打工。 小田切是一個開朗率直、想到就說就做的傻大姐,在辦公室整天嘻嘻哈哈的。渡邊很想知道,是什麼令眼前這個窮得只穿破襪的女孩子那麼快樂。於是他每天跟著她四處遊玩。
行將就木的老男人終日跟一個年輕女孩子四處吃喝玩樂,很難不讓旁人想入非非。渡邊的兒子就因誤會他臨老入花叢而大興問罪之師,要跟他劃清界線;就連小田切也懷疑渡邊在追求她而不肯再相見。 渡邊解釋說,跟著她只為想知道她活得快樂的原因,他想在死前能再次快樂地活一天。可是連小田切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自己總是那麼快樂。她說自己和其他人一樣每天吃飯和工作,她只覺得在工廠製造玩具兔子時,好像跟全日本的孩子成為朋友一樣。她的無心快語喚醒了渡邊,讓他重新尋到生命的意義,從困局中找到了出路。
渡邊的出路就是回去上班。他從大堆文件中嘗試找些值得做的事,結果找到黑江町居民的投訴。前此某日黑江町的居民來市民課投訴區內有爛地積水,滋生蚊患。當時渡邊只按程序給他們「轉介」到其他部門,結果所有部門都說不是他們的管轄範圍,都按程序把居民「轉介」到其他部門去,最後居民們被「轉介」回市民課。深感被這群小官僚愚弄的黑江町居民,最後只能忿然大罵一通而離去。
如今重新打開文件,渡邊的想法不一樣了。他想把水窪填平建個小公園。雖然建公園不是市民課的職權範圍,但他深信如果市民課能負責聯繫各個部門,公園是可以建成的。渡邊決心在死前辦好這件事,儘管在別人眼中這只是一件小事。
在人生最後的五個月,渡邊付出了無比的熱誠和毅力,頂著來自不同部門的阻力、頂著副市長的政治利益,甚至頂著黑社會的威嚇和自己日漸不堪的身體,把公園建成了。就在公園開幕的那個下雪晚上,渡邊被發現死在小公園裏。
或許你會問:「這算什麼出路?渡邊不過做回平日無聊的工作罷了!渡邊不正是因為長年累月重複這些無聊的工作,才感到人生沒有意義嗎?為何現在做回同樣的工作卻會變得有意義,變成他的出路呢?況且先前不是說過,死亡會把人的努力取消,那麼建公園即使可算作一項成就,但終究是過眼雲煙。」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回頭看一看渡邊的人生和工作為何會變得無聊…..
這問題且看下回如何解答。
資料來源: 《光影中的人生與哲學》(2014) 尹德成 羅亞駿 林澤榮 合編
延伸觀賞:
《留芳頌》 (《生之慾》) (2007) 藤田明二導演